清晨五点的十六铺,江风裹着水汽漫过来,轮船的汽笛声还没散尽,码头附近的弄堂却已经醒了。我八十年代初常在这个时辰抵达上海,眼前的一幕几十年后依然清晰:男男女女拎着马桶从弄堂里出来,木质马桶与身体保持一种微妙的距离,人们步伐稳健,走向弄堂口的倒粪站。
那拎马桶的人,有睡眼惺忪的年轻人,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一丝被现代生活催逼着的窘迫;有神态安详的老太太,步子稳当,仿佛手里提着的不是污秽之物,而是一件日常的、与买菜、生煤炉无异的家什;还有穿着睡衣、头发蓬乱的主妇,一边走着,一边和邻人用糯软的上海话交换着菜价的讯息。那马桶,沉沉地坠在手里,微微地晃荡着,里头是隔了一夜的、一个家庭的代谢与沉淀。
这景象,初看是有些触目的。它毫不遮掩地将一种最为基础的、关于排泄与清理的生存现实,摊开在黎明微凉的光线里。这背后,是石库门里七十二家房客的逼仄与无奈。一幢原本为一户人家设计的宅院,硬生生塞进了七八上十户人家,“亭子间”、“三层阁”、“后厢房”,名目繁多,却无一不狭小。没有独立的卫生设备,这木制的马桶,便是每家每户最私密的“卫生间”。它藏在床底下,隐在门背后,承载着一天的开始与结束。这其中的酸楚,非亲历者难以尽言。冬日的凌晨,从暖被窝里爬起来,需要多大的勇气?夏日的午后,那隐隐散发的气味,又需要多少耐心去忍受?这是上海人生活里一块坚硬的、无法回避的底色,是“螺蛳壳”里最真实的处境。
然而,你若只看见这艰苦,便错过了这景象里最精妙的魂。上海人的了不起,正在于他们总能在这“螺蛳壳”里,做出一番“道场”来。你看那马桶,哪一只不是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深褐色的杉木桶身,被长年累月地擦拭,泛着温润的光;那盖子和桶身,严丝合缝,仿佛一件谨严的器物。倒净、刷洗之后,主妇们还会用竹刷或旧毛巾,里里外外揩得清爽,有时甚至要放在门口吹一吹风,晒一晒太阳,祛除最后一点异味。这哪里是在处理一件秽物,分明是在完成一桩庄严的生活仪式。 那股复杂的气味——隔夜的秽物混合着煤球炉初生的烟火、公共水龙头溅出的自来水气息,构成了上海清晨最原始的记忆。
这就是上海的市井生活,“拎马桶”成了这座城市独特的符号。它不是羞耻,也不是落后的代名词,而是一种在逼仄空间中顽强维系尊严的生活智慧。我每每想起那个画面,总觉其中藏着某种坚韧的力量——在狭窄的生存缝隙里,人依旧努力活得有条不紊,有章有法。
上海弄堂是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石库门建筑则是它的细胞。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太平天国运动让大量富有的中国难民涌入租界,外国人为了解决住房问题,建起了这些联排的集体住宅。谁曾想,这原本便于管理的兵营式住宅,竟演变成综合东西方居住特色的上海弄堂。它们像一张密织的网,覆盖了整座城市的肌理,也承载了几代人的悲欢离合。
站在高处俯瞰,满目所及都是一片片栉比鳞次、此起彼伏的弄堂房子的屋顶,黑瓦红墙,层层叠叠,仿佛一片凝固的波浪。难怪王安忆在《长恨歌》里说,“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座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你走在这片屋檐之下,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回声轻响,似乎每一步都在叩问一段过往。
这里的等级分明得很。旧时有“上只角”、“下只角”之说。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和霞飞路(今淮海路)一带是“上只角”,那里的弄堂沉静优雅,梧桐掩映,门楣整洁,连晾衣绳都挂得整齐划一;而在闸北、南市的“下只角”,则是另一番景象。鲁迅先生在《上海的儿童》里描绘过低级弄堂的场景:“倘若走进住家的弄堂里去,就看见便溺器、吃食担,苍蝇成群地在飞,孩子成队地在在闹,有剧烈的捣乱,有发达的骂言,真是一个乱哄哄的小世界。”可正是这“乱哄哄”的世界,才最真实地映照出生活的本相。
我在南市的老城厢附近的招待所住过一阵子,见过一条窄窄的弄堂,三户人家共用一个灶披间,两家人合用一个水龙头。清晨六点,水龙头前已排起队来,主妇们端着铝锅、瓷盆,一边等水一边闲聊,谁家儿子考上了技校,谁家女儿要出嫁,哪家男人昨夜又喝醉了打老婆……琐碎言语如水流淌,汇成日常的底色。那一刻我才明白,所谓邻里关系,并非靠礼节维系,而是被生存的必需捆绑在一起,在摩擦中生出温情。
亭子间,则是另一种命运的栖身之所。朝北、低矮、冬冷夏热,窗户对着隔壁山墙,采光极差,却是许多清贫文人的落脚地。我曾在一本旧书摊上翻到一本封面有点破的诗集,扉页写着:“1936年夏,于虹口某亭子间。”字迹清瘦,带着几分倔强。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什么叫“在夹缝中写作”。那些进步青年,在政治高压与生活困顿之间,仍坚持用笔记录时代。于是有了“亭子间文学”——一种诞生于逼仄空间的思想火焰。
尽管生活不便,上海人却总能在狭小的空间里维持体面,这就是所谓的 “螺蛳壳里做道场”。一家三口住十几平米的房子,照样要擦地板、摆花瓶、挂窗帘。主妇清晨起床第一件事不是做饭,而是把床单叠得四四方方,连被角都要对齐。这种近乎仪式感的整洁,是对庸常生活的一种抵抗,也是一种无声的宣言:再难,也不能活得潦草。
大型的、拥有数百户甚至成千户人家的弄堂,俨然就是一个城中之城。里面杂货店、小吃店、理发店、老虎灶、裁缝店,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工厂。我曾见过一条弄堂深处藏着一家小五金厂,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振兴机械加工组”。两个老师傅带着四个徒弟,用大厂淘汰下来的边角料,做出精巧的螺丝、弹簧、铰链,供应全市的日用器械。他们没有图纸,全凭经验与手感,却能保证每一件产品分毫不差。这种“因陋就简”的创造力,正是上海弄堂生命力的体现。
而上海“弄堂生意”中最具特色的,无疑是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清晨是修棕棚的,“磨剪刀嘞——铲菜刀——”,拖着长腔,像一首古老的民谣;上午是卖粢饭糕的,“刚出锅嘞,热乎乎的粢饭团!”声音清亮,勾人肚肠;午后是收废品的,“旧书报、烂铜锡、热水瓶胆换——”,节奏缓慢,带着市井的倦意。鲁迅先生在《弄堂生意古今谈》里说,弄堂里的那些叫卖零食的声音既漂亮又具艺术性,使人 “一听到就有馋涎欲滴之慨”。的确,那声音不只是交易的信号,更是一种生活的韵律,一种深入骨髓的城市记忆。
夏天的弄堂更是热闹。太阳一落,家家户户就把草席、长凳、躺椅、竹榻搬到弄堂口,用凉水冲洗一阵,然后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乘凉。老人们静静地躺在竹榻、睡椅上摇着蒲扇,嘴里哼着沪剧片段;小伙们围坐在小方桌旁打牌斗棋,输的人要喝一口苦瓜汤;妇女们嗑着瓜子做着针线,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评弹,一边议论邻居家的婚事;小孩子们则赤着脚在弄堂里奔逐嬉闹,追逐一只滚动的铁环,或是在地上画格子跳房子。狭窄的弄堂,成了一个热闹、嘈杂,充满各种人情世态的世界。
我记得有一年盛夏,台风将至,天空压得极低,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突然一声惊雷炸响,大雨倾盆而下。正在乘凉的人们慌忙收席搬椅,奔跑躲雨。可就在那一瞬间,有个小男孩站在雨中仰头大笑,任雨水浇透全身。他母亲追出来拉他,他也挣脱着不肯走。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孩子笑的不是雨,而是自由——在这被规划、被挤压、被规训的弄堂生活中,难得有这样毫无顾忌的放纵。
如今,这些老弄堂正一点点消失。推土机开进来,老房子倒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玻璃幕墙的高楼与整洁的小区。倒粪站没了,煤球炉熄了,叫卖声也听不见了。新一代的年轻人住在电梯公寓里,打开手机就能点餐,再也不用为抢水龙头发愁。这是进步,无可厚非。可我有时会想,我们是不是也失去了一些什么?
比如那种彼此知晓、互相牵连的温度。在老弄堂里,你家烧什么菜,隔壁都能闻到香味;你孩子哭闹,邻居会探头问一句“要不要侬帮忙带会儿”;你失业在家,对门阿婆会悄悄塞来一碗红烧肉,“补补身子”。这不是监控,而是共生。你在人群中活着,却不孤独。
我也曾问一位拆迁后搬进新小区的老太太:“现在住得舒服多了吧?”她点点头,又轻轻摇头:“是干净了,也冷清了。楼上楼下住了三年,连对门姓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我们终于告别了“拎马桶”的日子,却也可能正在告别一种亲密无间的生存方式。当城市越来越现代化,我们是否还能保有那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智慧?是否还能在拥挤中守住体面,在平凡中活出诗意?
我常常回到十六铺附近转悠,虽然老码头早已改建,弄堂也在逐年减少,但只要清晨五点站在这里,江风一吹,汽笛一响,仿佛时光倒流。我仍能看见那些拎着马桶走出家门的身影,听见水龙头哗哗作响,闻到煤球炉升起的第一缕烟。
那是我看见的上海,也是无数普通人的上海。它不完美,却真实;它嘈杂,却鲜活;它拥挤,却温暖。它教会我一件事:真正的城市精神,不在高楼大厦之间,而在人间烟火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