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上海人,退休前在黄浦区一家外贸公司做了三十年会计。去年女儿女婿在广州天河买了房,说那边气候好,让我来帮忙带孙子。我心里是有些犹豫的,毕竟上海的弄堂、梧桐树、生煎包,都是割舍不下的根。可架不住女儿软磨硬泡,终究是收拾了行李,带着一箱城隍庙的五香豆,坐上了虹桥站的高铁。
一、初到羊城的水土
广州的夏天真是厉害,刚出广州南站,热浪就裹着潮湿的风扑面而来。我穿着短袖衬衫,后背瞬间就沁出了汗。女婿开着车,穿过珠江新城的高楼时,我忽然望见远处一抹青黛——后来才知道那是白云山。上海的高楼是钢铁森林,广州的楼群却像长在绿海里的珊瑚礁,这让我想起贾平凹写过的“城在山中,山在城中”。
住的小区叫“岭南雅筑”,楼下有棵百年老榕树,气根垂下来像老爷爷的胡须。我抱着孙子在树底下乘凉,看见几个阿婆坐在石凳上摘菜,竹篮里躺着紫莹莹的茄子、青油油的菜心。她们用粤语聊着家常,见我是生面孔,便笑着递来一把黄皮果:“阿婆,试下啦,好甜嘅。”
广州的雨也是有趣。有天下午突然乌云密布,我抱着孙子往家跑,刚躲进骑楼底下,铜钱大的雨点就砸下来。抬头望去,骑楼的廊柱雕着西洋卷草纹,檐角却翘着岭南的飞檐,雨水顺着瓦当滴成水帘。这让我想起上海的石库门,同样是遮风避雨的所在,却少了这份中西杂糅的热闹。
二、舌尖上的慢时光
要说最让我服气的,还是广州人的“叹早茶”。女儿女婿每周六都带我去陶陶居,七点不到,茶楼里已经坐满了白发苍苍的老广。他们穿着宽松的棉麻衫,慢悠悠地剥虾饺,细品着普洱。我第一次见到虾饺皇,透明的饺皮裹着整只虾仁,咬下去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女婿教我:“广州人喝茶叫‘一盅两件’,茶是配角,点心才是主角。”
有次我带着孙子去菜市场,看见档主在煲老火靓汤。瓦罐里咕嘟着排骨、莲藕、章鱼,香气顺着竹帘飘出来。卖菜的阿姨见我盯着看,热情地说:“阿婆,广东人日日都要喝汤嘅,祛湿又养生。”后来我学会了煲西洋菜陈肾汤,女婿喝了直夸:“姆妈煲嘅汤,比酒楼嘅还地道。”
广州的水果也是一绝。小区门口的水果店摆着增城挂绿荔枝、新会陈皮柑、高州桂圆。我抱着孙子路过,老板总会塞给我们几个番石榴:“小朋友食咗开胃。”有天我买了个菠萝蜜,金黄的果肉甜得粘手,孙子吃得满手都是汁,咯咯笑个不停。这让我想起上海的弄堂里,卖杨梅的阿伯总说“甜过初恋”,可广州的水果,分明是甜过了头。
三、市井里的烟火气
广州的老街巷最有味道。我常带着孙子去西关,青石板路上飘着杏仁糊的香气,骑楼底下的裁缝铺传来“嗒嗒”的缝纫机声。有次路过一家凉茶铺,玻璃罐里泡着金银花、夏枯草,老板见我盯着看,便倒了杯癍痧凉茶:“阿婆,饮咗清热嘅。”那味道苦得我直皱眉,却听见隔壁桌的阿公说:“苦口良药,饮咗周身爽。”
人民公园是老广的乐园。清晨六点,榕树底下就聚满了打太极的老人,一招一式慢悠悠的,像在云里穿行。有个穿白色唐装的老伯教我推手,说:“广州人讲‘慢活’,太极就是最好的修行。”下午时分,凉亭里会传来粤剧的唱腔,白发苍苍的票友们踩着云步,唱着“荔枝颂”,唱得树上的麻雀都忘了飞。
最让我感动的是广州人的包容。有次我在市场买鱼,听不懂档主的粤语,急得直比划。旁边卖豆腐的阿姨立刻帮我翻译:“阿婆要条鲈鱼,清蒸嘅。”还有回孙子在公园摔倒了,几个路过的阿婆赶紧扶他起来,又是揉膝盖又是掏糖果。这种邻里间的热络,让我想起上海石库门里的“七十二家房客”,却比那多了份南国的温润。
四、双城记里的感悟
周末女婿开车带我去南沙看海。珠江口的风咸咸的,远处货轮鸣着汽笛缓缓驶过。我忽然想起上海的外滩,同样是临江而立,外滩是西装革履的绅士,珠江口却是穿着拖鞋的渔民。女婿说:“广州人讲‘识饮识食’,上海人讲‘腔调’,各有各的好。”
我渐渐明白,广州的魅力不在于高楼大厦,而在于街头巷尾的烟火气。这里的人们懂得在快节奏中偷得半日闲,在市井生活里咂摸出滋味。就像贾平凹写的:“生活本就是一部大书,每个人都在其中寻找自己的章节。”
如今我在广州住了快一年,阳台上种着从芳村花市买来的茉莉,窗台上摆着城隍庙带来的五香豆。孙子会用粤语喊“婆婆”了,小区里的阿婆们也教会了我唱《彩云追月》。有时候我会想,或许人生就像老火靓汤,需要慢火细炖才能熬出真味。上海是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广州是清鲜回甘的老火汤,各有各的醇厚,各有各的绵长。
暮色中的珠江泛起粼粼波光,对岸的小蛮腰亮起七彩霓虹。我抱着孙子坐在骑楼底下,听着远处传来的粤剧唱腔,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榕树,把根须深深扎进泥土里,却又向着天空肆意生长。而我,这个来自上海的退休阿姨,也在这南国的绿荫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