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村
常言:凡是过往,皆是序章;凡事所历,皆成故事。走乡串村,捡拾古驿道遗落风物,让时间封印的过往故事重现于世人眼前,就是一次文化价值与人文精神的“专传转”。
一、古桥流水:青山一道同云雨
受邨老委托,端午期间随文史专家林强老师到梅溪里做一次古驿道乡间风物遗存调研,破题的第一站便是县界相交处的杜棠境古石桥。
古杜棠桥
其实,早在一七年就来过拍照,因知识储备的少,对古石桥背后的人文意韵、社会内涵未能深研。林老师一到桥头,瞄了一眼就利索地动手拔草、清除泥土、抹布擦试,以期将桥面清理干净,完整呈现。此桥长度不到四米,宽约1.5米,由三块厚条石铺设,两岸古石墩只存一端,另一端受水流冲毁,已用石荒料砌上。因新下一场雨,桥水浑浊带黄,泥沙沉淀。
林老师来自省城,干练博识,虽年纪不大,却有丰富的古驿道风物发现挖掘经验。他先来到桥面的左边找落款文字,查看造桥年代。只见他打开一个随身带的红色塑料袋,用洗碗的软刷往里一醮,一团面白粉抖落于桥上字迹处,粉末散向四周,沾在手腕浑白如玉。紧接着俯身刷开去,刹那间“元祐”二字一展无遗。这是林老师的工作法:探究古建需先看明年代。桥梁落款共九字,书体古朴略拙,字画不出锋,象是乡民所书。大家围拢拍照,忙着对照片作记录。林指着“元祐”二字感慨说到,元祐之治是宋朝治世文明的顶峰。虽是党争更化,程颐、王安石、司马光、黄庭坚、三苏、秦观等群星闪耀,皆铮铮铁骨,文人意气,唱出绝响。能在乡野僻壤看到“元祐”时期造的石桥,真是一次荣耀,心里充满着崇敬。
于是,大家忙接着寻找造桥的善主。
在桥右上首,同行的谢兄喊到,这儿有“棠境村”三字,可惜有点模糊。林老师听到迟疑了下说:“这周边没有叫棠境的村,一定漏了一个字。”于是又将覆盖住桥头的草拔掉,翻起泥结的土块,果有字迹显露。他再施白面粉,轻落桥面,最前一个“杜”字也现出原形,一行“杜棠境众缘”惊喜亮相!
为何杜棠人要造此桥呢?在祥楼村打听到:杜棠溪发源于祥楼凤盾山,凭高倾下,水流湍急,穿过应德田野,经杜棠境下楼村流入花园溪。山溪虽跨多村,在清代与民国时属于连江县下楼村,两岸土地却迂回曲折,你中有我中有你。为了方便相邻往来,更为了跨溪耕种,杜棠境人在乡宾主持下募资建桥。直至修建国道时架设涵洞,古桥便搁置了起来。今天此桥虽属于下楼,然下楼人与应德、祥楼三地往来仍紧密友好,亲善和睦,可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不曾是两家。
二、告示碑辨析:背后的民心口碑
在围观中应村吴民激动地说到,前三百米界首岭下有一块刻字石碑,不知年代,字迹模糊难辨别,没人看懂,传说是古县界碑,能否移步察看?于是众人跟随他走去界首岭。
应德禁示碑
界首岭又称应德古岭,是罗宁古驿道的第一岭。在岭脚下的路边草丛中,果见一块高大伟岸的顶部弧形石碑。碑石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吴宅境宫,红墙歇山顶,曲水环抱,绿树蔽阴。按照如此布局,林老师一照面便断定不是界碑,应该是功德碑,凡在宫庙附近的都有建碑做法。为了一探究竟,他披开草丛,迅速爬上来到碑前,碑很大,高出人头,刻字很多,密密麻麻地挤着。字迹因年代久远,难以辨认。但用软布擦拭碑额,“告示”二字映入眼帘,明白告诉大家是禁示碑,与庙碑无关。
在大家协助下,林老师顺利完成了面粉恢复法工序,整碑字如新刻,焕然新生。文略曰:严禁匪类以杜扰害而靖地方事务。安良必先除暴,始能乐其业。本邑山僻海滨,良莠混杂,每多有以强欺弱,以众凌寡。近来访闻附近有不法匪徒或盗伐山木,或窃割田禾,或设场匡赌,或焉窝聚贼,或强乞硬讨,或挖包翦绺(偷窃),甚至呼朋引类,结党成群借端讹诈,凭空掳抢以及假造票据,遣伙滋扰,伪捏题指,结党吵闹,稍不遂欲,非,种种不法,难以枚举,属为地方大害。乡长乡贤生员等佥请勒服毒图赖,即拦途掳赎石永禁,勉其子弟洗心涤面,痛改前非,各务正业,宽其既往。倘冥顽不灵,仍蹈前辙,复犯前项情事,一经访查或被告发,无论兵役拿获及耆乡捆送,定依法重办,决不稍宽。落款是同治十年,钦加同知衔署连江县正堂朱等。
此碑字体方正,笔力遒劲,点画的起、收与转折皆一丝不苟,布局疏密有度,表现出强烈的书法韵味,大家不禁为之赞叹!
虽不是界碑石,这里却有个流传已久的划界传说。话说连罗两知县原约以杜棠溪下楼段为县界,辰时相见。若过辰时不见,二人在哪里相会就将县界定在哪儿。结果罗川知县老爷坐八抬大桥,轻摇蒲扇慢时光,一路不紧不慢。而连县一马当先,未到辰时就来下楼的杜棠桥,立于桥头等待。本不想多占便宜,谁料对方太不把划界当回事,到了巳时仍不见踪影,就下马信步翻越应德岭,终于在垭口见到轿夫满脸大汗地抬着罗县大老爷上来了。为显客气,连县表示愿退后三尺,以岭脚为界。罗县自知理亏,就同意在岭脚竖县界碑,这就是县界岭的由来。
查罗川文物一书知,连罗二县界碑原在梅溪里应德旧公路边,经二县共审会勘设立,划出南北至。至于民间传说,不可听信。后因国道规划穿越而过,县界碑被迁走,不知下落。从吴民所指方向看,旧二县划界有三个关键标志,即凤盾山、下楼杜棠溪和界首岭并非在一个水平线上,二县山地相互穿插,呈犬牙交错之势,这其中原由又是何为呢。
站在记事碑前,不禁沉思。一是此碑见证了县界变迁沧桑历史。作为见证历史变迁的界碑,不仅是地理的分界线,更是历史的印迹。旧罗川疆域自宋以降历多次拓土变化,形成今天面积。道光县志在“县界八到”中记载,西南抵祥楼凤盾山界三十三里。具体是白塔五里到水鼓,又五里到鳌峰,十里到应德,三里到祥楼交邻县。二是体会到了封建时代划界的潜规则。旧时,县域划界多以山脊或河流为凭。据相关资料介绍,元朝行省的划界原则,就一改前代以山川形便为主的做法,明确以犬牙交错为主导,以防止地方割据,凭河自守。这种从“随山川形便”到“犬牙交错”,是一个古时代划界理念的大转变,也有人说是一种基层治理的智慧体现。
至于历史的传说虽无凭据,却是民心口碑。
三、县界井,深山冰鉴的抗元岁月
在祥楼村,靠凤盾山右侧有一口非常特殊的井,就是有分界意义的县界井。道光县志称县界井在祥楼,“泉水清冽,大旱不涸。”站在祥楼门亭处向上望,有如宋·张大直在《题莲华西洞》所吟“欲觅当年天井路,云蒸雾罩水潺湲。”
祥楼地势险峻,后山凤盾峭壁危岩,万仞嶙峋,凌空踏虚。民居建筑无平地可倚,只能依傍山峦,顺坡造房于半山腰,险途难抵。高速公路新建后,黄氏族人纷纷移建于山脚国道之旁,原国道变村道,山腰处惟余祖厝、宗祠等若干旧建筑。从新修的门楼亭向上爬去,有一山泉水奔流而下,经高速公路涵洞,进入杜棠境下楼溪。顺水源陡坡路上溯,在黄氏祖厝边,县界井居焉。
祥楼古县界井
据姓氏志记载,祥楼黄姓肇基祖黄南来,系东汉太尉黄琼第44世孙,宋宝佑间(1253-1258年)授县尉,补永嘉县令。德佑二年(1276年)随宋室益王、信王“二王”入闽,任驾前御史。景炎二年(1277年)抗元失败,元将入闽捕缉前朝故宦。黄公南来辄官入罗,隐居崇德乡梅溪里凤盾山下。动工建房之日,众鸟汇集林间;楼房竣工之时瑞云绕屋,百鸟和鸣。南来公曰:此乃吉祥之兆也。此后以祥楼为村名,后世繁衍至今。
古井多以矩形或圆柱形状,砌以井台与井栏,井壁幽深、静谧,澄澈如镜。但祥楼的井却分头井、沉静池、淘洗池三个部分,一字排开,各用矮石栏参差隔开,水平中稍显落差,次第蔓延。前头井台为夹角正四方,泉水满而静若处子,倒映蓝天,似时光凝固。靠山的井壁立灰绿岩龛,石碑刻字“嘉庆庚辰二十五年仲夏吉旦公造”十四字,清晰可见。同行的谢兄突然顿悟:过去看此碑文未能细详,以为了了几字只为交待建造时间。今看“公造”二字,大有玄机,说明此井由官方出资建造,正暗示了当年二县划界时间。大家信以为然。
同样,此井造法也是深得妙法,全县独有。井台石栏的暗处设深凹出水口,伏地时可见山泉水在出口时汩汩落下的瞬间又疾速翻滚起来,从石栏右边源源不断地来到沉静池。妙的是,沉静池石栏左开明缺口,与头井石栏左右错开,确保了泉水经过回旋、沉静后疾速而出,进入淘洗池。淘洗池倍长,水流澶湲,轻柔舒缓。最后再经右沿流出,飞花溅玉,顺沟渠而下,给人以宁静致远、生生不息之感。
如今县界早已不存,归属重新定义。青山不语,流泉不涸,只有黄氏老人仍守望一方寸土,不时谈起先祖抗元故事,相伴着祖厝前科举旗杆碣,与岁月各自相安。
四、王材桥碑记:肃然起敬的一段旧事
这是本次行走中,最具惊喜的是一次读碑之乐。
从梅溪里下来,到白塔尖山桥亭有一座倒放的石碑,被记为尖山桥重修碑。此碑由辉绿岩造,刻于民国元年,所在位置是尖山桥亭头,倒放于二梯形石座上。碑面刻字实在漶漫莫辨,一时难从下手。
此地处于四明山与双箭峰之间,二山相望如文峰耸峙。旧志称尖山“状如双箭,形家谓应父子兄弟联科。”林老师介绍到,白塔尖山是个很有历史感的山乡。清康熙县志载:尖山桥,在尖山岭下,屡为水圮。康熙四十年乡民募缘重建。桥边有亭,康熙志称“尖山洋亭,明万历间东隅黄元瑀建,今圮。”林之博学多闻可谓不假。我查了下新强兄的罗川文物一书:尖山桥于清康熙四十年(1701)造,道光戊申年(1848年)重建。3孔石梁桥,东西走向,跨桥头溪,船形桥墩。桥面由6块条石组成,由两块条石组成桥梁,桥梁上盖石板,花岗岩造,全长18米,宽2.5米。原桥面刻有文字,09年村民在桥面上盖水泥路面并修建桥栏杆。
尖山古桥
正当大家都以为此碑就是尖山桥重修记事碑时,旁边的黄家老人赶忙解释到,此碑原立在村前的王材溪桥头。后建设混泥土桥梁时,无处安放,就移放在尖山洋亭。经此点醒,遂静心探究了起来:竖式方碑,顶部弧形。与前面那些石碑相比,此碑可视部分的字画瘦纤,阴刻凹下去的刀痕偏浅,大部分字迹已近乎湮没,而且没有确切地查到相关桥碑的录文记载。大家围观不语,都在等待专家的现场精彩解说。林老师不顾一天来的辛苦,再展粉墨技法,石碑字迹稍见,因疏密不匀,普通肉眼仍难卒读。幸好他读碑水平高,能懂大意:重修王材桥,萧文珍独力募缘兼总理桥务。找出这一关键句子,瞬间找到碑记解读方向,大家都精神振奋,兴致高涨。
原来,旧时尖山村是西路进城必经之地。横亘在尖山洋有两条山溪:靠枣岭下的是尖山溪,经千亩平畴,水势平缓,乡民在中折处修了一座三孔尖山桥,宋式分水桥墩。桥下铺设漫水石,枯水季节人可通过。出村头的是王材溪,位于铁嶂山南麓,山势陡峭,山溪经长基、应德、水鼓,汇聚成滔滔之势。每逢雨季则山水暴涨,汹涌洪流从上游倾奔而来,影响行旅安全往来。明崇祯间邑人陈上学、张国选建王材桥,后圯。清道光戊申年(1848年)洋坪萧朝(成)魁协力乡民重修,得以畅行。宣统元年(己酉1909年)再次被洪水冲垮,不觉此间相距已有六十年了。
宣统三年,即1911年辛亥革命革故鼎新,成立了中华民国政府,时代气象更新。洋坪岁贡生萧文珍欲承继先志,感力薄不克,望洋嗟叹。便与还未离罗的前朝知县李荣绅、民国第一任县知事赵锡荣协商,在他们二人极力赞成下,独力承担募缘善款重任,并负责造桥事务。李荣绅出资三十两,赵锡荣捐资十二两五钱,历于一载,于民国元年(1912年)壬子三月建成。长桥卧波,民得其便,功济于时。参与本次捐建的还有谢宣照、李裕光、陈树法、谢其星及祥和商号、县布帮等。最大一笔捐款是宋姓二兄弟五十两。为鸣谢诸急公好义之君,萧文珍特勒石以铭,立碑于桥边,垂誉于久远。
沧海横流,新旧时代更替,曾经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但时事并不如人料想那般,清朝最后一任知县与民国第一任知事放下政见,交集于此桥,共襄义举,携手修建,见证了人心从善如流的一面。如今,波声虽远,风物依旧在,更应铭记这一段接力修桥岁月,播其美名,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