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梨园行当里,若论本土风韵的招牌,沪剧必占一席。而在这片天地中深耕数十载的名家里,华雯的名字,宛如一颗剔不去也绕不开的明珠。
她于沪剧舞台上,演绎过百态人生,揽获大奖无数;更跨界将经典话剧《雷雨》搬上沪语舞台,掀起观剧狂潮。
她亦是滑稽戏名家秦雷的妻子,二人琴瑟和鸣数十载,成就了曲艺界一段令人称羡的佳话。
然而,少有人知晓,这位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女性,人生剧本里却写满了跌宕起伏的篇章。
【第一幕:逆流而上的“戏痴”】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一份国营工厂的“铁饭碗”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归宿。但华雯,却偏要当那个“逆行者”。她的父母都是松江沪剧团的演员,她是泡在后台、浸润着吴侬软语长大的孩子。舞台,就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她幼小的心魂。
那时,哪里有沪剧演出,哪里就有她小小的身影;收音机里一传出声声唱腔,她便立刻搬来小板凳,竖起耳朵,一字一句地默记。说她是“戏痴”,一点儿也不为过。
然而,命运第一次向她展示了它的严苛。高中毕业,满怀憧憬报考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她,竟因近视被拒之门外。父母苦心规划,为她报了上海照相机总厂的技校,指望她学一门踏实的手艺,安稳一生。
可坐在技校课堂里,她的心早已飞到了锣鼓点响起的戏台。仅仅三个月,她便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瞒着父母,递交了退学报告。
那时,她的父亲正巧调至崇明沪剧团。她便像一株渴望雨露的藤蔓,紧紧跟了过去。没有名分,没有薪酬,就从最不起眼的龙套、捡场做起。终于,她以最卑微的姿态,触摸到了梦想的边缘。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1981年的夏天。崇明沪剧团在市区演出《秋海棠》,华雯饰演的梅宝虽显青涩,却灵气逼人。台下的沪剧大师杨飞飞,一眼便相中了这棵好苗子,当即拍板将她借调至宝山沪剧团。
可考验接踵而至。她接到的第一个角色,竟是现代戏《母与子》中世故的中年后娘桂珍。彼时未满二十、连恋爱都未曾谈过的她,听到角色分配时整个人都懵了,紧张得浑身发颤。
更大的挑战在于,她需模仿男子步伐以练身段,还需跟随王秀文老师一字一句、一腔一调地打磨唱腔。那段日子,排练场成了她的家,镜子成了她最忠实的观众。汗水没有白流,她最终将这个与自身反差巨大的角色,刻画得入木三分,终于在剧团站稳了脚跟。
【第二幕:京城扬名,梅花香自苦寒来】
几年的积累与蛰伏,终于等来了绽放的时刻。1986年底,宝山沪剧团决定携新戏《东方女性》晋京演出。这出触碰“第三者”敏感题材的戏码,在当时无疑是一次冒险。而更大的冒险,是让年仅22岁的华雯挑起重担,饰演那位介入他人家庭、性格复杂多变的女主角方我素。
角色不讨喜,年龄跨度巨大,情感层次繁复,唱腔转换艰难。加之该剧大胆融合话剧、电影的表现手法,与传统沪剧程式迥异。一时间,怀疑的目光纷纷投向了这个年轻的姑娘。
但华雯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她将剧本翻到卷边,为角色撰写详尽的人物小传,硬是要啃下这块“硬骨头”。
出人意料的是,这出戏在北京引发了观剧风暴。八场演出,场场爆满,连过道都挤满了观众。凭借此剧,华雯一举夺得第四届中国戏剧梅花奖。与她同台领奖的,是计镇华、华文漪等昆曲泰斗,而她,是当时最年轻的获奖者之一。
手握奖杯的那一刻,所有的艰辛都化为了值得。她也更深刻地领悟到,何为“梅花精神”——历寒霜而愈显真纯。自此,华雯成了沪剧界公认的“拼命三娘”。《家庭公案》《东方女性》演出超500场,《缉毒女警官》连演380场,学生版《江姐》演出200场……这些数字背后,是她洒落的无数汗水,也构成了整整一代上海人的文化记忆。
【第三幕:舞台结缘,艺术人生双丰收】
事业攀登高峰之际,爱情也悄然降临于舞台之上。1996年,上海滑稽剧团赴港演出《唐伯虎点秋香》,特邀华雯出演秋香。谁曾想,戏里的“秋香”未被“唐伯虎”点中,却与剧中扮演“大毒”的秦雷,谱写了现实中的恋曲。
秦雷是两度白玉兰奖得主,滑稽戏领域的翘楚。一位是沪剧舞台上深情婉转的花旦,一位是滑稽戏里诙谐逗趣的笑星,看似南辕北辙的两人,却在艺术的碰撞中互生情愫,终成眷属。
婚后的生活并非舞台那般光鲜亮丽。他们蜗居在不足40平米的小屋,赡养老人,抚育幼女,同时兼顾繁重的演出任务。清贫之中,两人却成了彼此最坚实的后盾与最佳艺术搭档。秦雷转型为导演,为华雯执导了《清水恋》等多部沪剧,包揽细节设计;华雯则将自己的戏曲经验融入丈夫的滑稽戏创作,为其增添深度与韵味。
【尾声:薪火相传,守护不息】
时光流转,华雯从宝山沪剧团团长退居名誉团长,但对沪剧的热忱从未减退。面对传统艺术观众老龄化的困境,她再次选择大胆跨界。2022年,由她领衔主演的沪语版话剧《雷雨》横空出世,轰动申城。
62岁的她,为塑造好繁漪这个复杂压抑的角色,反复研读剧本,观摩各版演出。当经典的台词用韵味十足的上海话演绎,配合精致的舞台呈现,周公馆的悲欢离合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力,牢牢抓住了年轻观众的心。
如今,华雯已囊括文华表演奖、二度梅花奖、二度白玉兰主角奖等至高荣誉,成为沪剧界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她的女儿也已长大成人,不仅容貌与她年轻时神似,更继承了对戏曲的热爱。虽未专职从艺,但耳濡目染之下,唱起沪剧来亦有板有眼,偶尔登台社区演出,仿佛是母亲艺术生命的温柔延续。
从毅然退学的“戏痴”少女,到肩负传承重任的艺术大家,华雯用整整一生诠释了:唯有极致的热爱,方能穿透漫长岁月,淬炼出永恒的光华。正因如此,她才能在沪剧的星河中,闪耀数十年而不衰。也惟愿这门承载着城市记忆的艺术,能在如她这般痴心守护者的手中,代代相传,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