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城藏于群山中:甘南扎尕那的现代性悖论
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而上,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开阔的草原变为陡峭的山崖。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时,扎尕那如同一幅被神灵展开的画卷突然呈现在眼前:四座山峰环抱之中,错落有致的藏式民居依山而建,金顶的寺庙在阳光下闪耀,青稞梯田如指纹般刻印在山坡上,几缕炊烟从石板屋顶袅袅升起。这个被约瑟夫·洛克称为"亚当和夏娃诞生地"的藏族村落,如今正经历着从隐世秘境到网红打卡地的身份蜕变。每一位踏入这片土地的游客,都不可避免地成为这场文化变迁的见证者与参与者。
扎尕那的地理位置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天然的矛盾。它位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迭部县,海拔约3000米,四周被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峰环绕。这种地理上的封闭性使得扎尕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着相对独立的文化生态系统。当地藏民沿袭着半农半牧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与日常劳作紧密交织,形成了独特的时间观念——不是被钟表切割的机械时间,而是跟随季节更替、法事活动和放牧转场的自然节律。这种时间观念下,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绵延不断的"在场",而非需要特别"打卡"的片段。
然而,随着"发现中国最后一片净土""此生必去的隐世村落"等标签在社交媒体上的病毒式传播,扎尕那的宁静被打破了。游客们带着对"原生态"的想象涌入,却在无意中重构了这里的空间意义。观景台上挤满了等待拍摄晨雾中村落的摄影爱好者;经幡飘扬处,身着鲜艳服装的年轻人不断变换姿势;藏民家中传统的火塘边,摆放着二维码立牌。这些场景构成了一幅后现代主义的拼贴画——古老的藏族文化与当代消费主义符号被强行并置在同一时空。
游客的"打卡"行为本质上是一种现代性的时间征服。在效率至上的现代社会,人们习惯于将时间分割为可计量、可消费的单位。旅行不再是缓慢的体验过程,而变成了在各个标志性景点"签到"的快速切换。在扎尕那,这种逻辑表现为:清晨在达日观景台拍摄日出,上午游览拉桑寺,中午品尝藏式火锅,下午徒步仙女滩,黄昏在业日村拍摄日落——精确到小时甚至分钟的行程安排,确保所有"必去景点"都能在有限时间内被"收集"。这种时间管理方式与当地藏民的生活节奏形成了鲜明对比,后者仍然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规律。
摄影作为打卡行为的主要载体,进一步加剧了这种时空压缩。通过镜头,扎尕那被简化为一系列标志性图像:云雾缭绕的山峰、层叠的梯田、古朴的藏寨。游客们往往满足于通过取景框捕捉这些符号化的画面,却忽略了镜头之外的完整生活场景。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曾指出,摄影本质上是一种分类行为,通过选择拍摄什么、不拍摄什么,人们实际上在进行一种社会区隔。在扎尕那,被大量复制的相似影像不仅固化了外界对藏区的刻板印象,也无形中划定了一条游客与当地人的隐形边界——前者是观察者,后者是被观察的对象。
面对旅游热潮,扎尕那的藏民展现出惊人的文化调适能力。一些家庭将传统住宅改造为民宿,却保留了最核心的经堂和火塘;年轻人学习使用社交媒体宣传家乡,同时坚持参与每年的宗教节日;手工艺品店出售着既符合游客审美又融入传统符号的纪念品。这种调适不是简单的妥协,而是一种积极的生存策略。人类学家所称的"文化中介"现象在这里清晰可见——当地人通过选择性展示某些文化元素,既满足了游客对"原真性"的追求,又守护了不愿对外分享的文化核心。
旅游开发带来的经济收益确实改善了当地生活条件,但代价同样明显。原本用于放牧的高山草甸被划为景区,传统的转场放牧路线受阻;大量塑料垃圾出现在曾经纯净的山涧溪流中;年轻一代对学习繁复的宗教仪式和传统手工艺的兴趣减弱。更深刻的变化发生在人际关系层面,当邻里间的互助被商业合同取代,当真诚的待客之道演变为标准化的服务流程,社区原有的社会资本正在悄然流失。
扎尕那面临的困境是中国众多少数民族地区旅游开发的缩影。如何在经济发展与文化保护之间寻找平衡点?或许答案不在于完全拒绝现代性,而在于建立一种有选择的接纳机制。云南的哈尼梯田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参考模式——通过建立社区共治的旅游合作社,确保开发决策权掌握在当地人手中;限定每日游客数量以减少环境承载压力;设计沉浸式体验项目而非走马观花的打卡路线。这些措施的核心是尊重当地社区的主体性,让他们成为变迁的主导者而非被动的接受者。
对游客而言,重新思考旅行的意义或许同样重要。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在《拱廊街计划》中区分了"游客"与"漫游者":前者按照既定路线收集体验,后者则允许自己在城市中迷失,发现意外惊喜。将这种区分应用于扎尕那,或许我们应当少一些"打卡"的急切,多一些"漫游"的从容。放下相机,在藏民家的火塘边喝一碗酥油茶;避开高峰时段,独自沿着转经道行走;参与一次非表演性质的民间节庆——这些无法被量化、无法在社交媒体上获得即时反馈的体验,反而可能触及旅行的本质。
离开扎尕那的前夜,我避开人群,独自走向村庄边缘的一片青稞田。月光下,一位年迈的藏族阿妈正在整理经幡。她动作缓慢而专注,口中默念六字真言。远处传来游客聚居区的喧闹声,但在这里,时间似乎仍然按照古老的节奏流淌。这个瞬间让我明白,扎尕那的真正魅力不在于那些被无数次拍摄的明信片角度,而在于这种多重时空并存的矛盾状态——现代与传统、外来与本土、快与慢在这里碰撞交融,形成了一种动态平衡。
石城依旧藏在群山中,但山外的世界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它。或许我们不必哀悼一个"纯粹"扎尕那的消逝,而应该思考如何在变化中守护那些最珍贵的文化内核。毕竟,文化从来不是凝固的标本,而是流动的河流。当游客收起相机,当打卡的热潮退去,扎尕那的山峰仍将沉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生命故事,那些关于坚韧、适应与尊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