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总是不偏不倚地洒在运河的水面上,碎成万千银鳞。这条从邗沟时代就开始流淌的水道,见证了一座城市与月亮的千年契约。公元826年的某个秋夜,诗人徐凝在二十四桥畔写下“天下三分明月,二分无赖是扬州”时,或许不曾想到,这十四个字将成为扬州永恒的胎记。
早在春秋末年,吴王夫差开凿邗沟,沟通江淮,扬州便以邗城之名登上历史舞台。但真正让这座城市与明月结下不解之缘的,是隋炀帝那条贯穿南北的大运河。龙舟锦帆,笙歌彻夜,这个极尽奢华的帝王将他的帝国梦、他的生命最终都留在了扬州。运河两岸,从此不只是漕粮转运的枢纽,更成了月光最偏爱的舞台。
唐代的扬州,是“夜市千灯照碧云”的东南都会。阿拉伯商人在蕃坊里交易香料,新罗僧人在大明寺学习佛法,而诗人们则在月下寻找灵感。张若虚在扬子江畔完成了《春江花月夜》,把一轮明月提升到哲学的高度:“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跨越时空的叩问,只有在这座得月独厚的城市才能孕育。
宋朝的烽火曾让扬州蒙尘。姜夔在《扬州慢》中哀叹:“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但运河的血脉从未断绝,月光依旧每晚清洗着战争的创伤。到了明清两代,盐商的财富让扬州再度辉煌。个园的竹影在月下作画,何园的回廊与月光共舞,而“扬州八怪”则在月华的浸润中,用笔墨颠覆着传统。
月光下的扬州,不只有风雅。史可法守城时,月光曾照亮他坚毅的面容;普哈丁墓园里,月光平等地洒在伊斯兰先贤的长眠之地;天宁寺的梵唱、仙鹤寺的礼拜、基督堂的钟声,都在同一片月光下和谐共存。这座城市的气质,恰如它的月色——温柔却不软弱,明亮却不刺眼。
今夜,当你走在东关街的青石板上,运河的波光依然映着千年不变的月轮。老茶社里飘出扬州评话的声响,漆器作坊里匠人还在打磨着月光般的色泽。这座城市把它的历史酿成了月光,洒在每一个到访者的肩头。原来徐凝说得不对——天下的明月岂止三分?只是那最醇厚的二分,经过千年的沉淀,早已深深浸透了这座运河之城的每一寸肌理。
在扬州,月亮不是天上的客星,而是这座城市永恒的主人。它见证过隋炀帝的龙舟队,倾听过杜牧的玉箫声,抚摸过马可·波罗惊叹的面庞,如今依然守护着这座与水相依的城市。当最后一班画舫驶过五亭桥,十五个桥洞每个都含着一轮明月时,你才会明白:扬州不是拥有了二分月光,而是它本身,就是那二分明月在人间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