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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河行记
文/周善梅
一
寒露与霜降时节,路边爬山虎的叶子变成猩红,紧紧地附着在岩石上,像是晚秋寄给大地的信笺。树木葱茏,如站岗的哨兵,还在坚守着最后一班绿,只有高山上渐变的黄红叶子在告知冬已来临。玉米已被收回到院子里,挂在高高的屋檐下,田间只留些断草枯茎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活跃在田间草际的昆虫偶尔鸣叫一两声,更添了秋的肃杀。在这秋收冬藏的交界点,心也不免也有些萧瑟。
准备穿越里河时,我心里着实纠结了一番。已过冒险的年龄,听说行程八个小时,全程徒步,一旦进了河,就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路向前走出头,而且里面路不好走,有些地方要四肢并用爬着前行。对于长期户外徒步的人来说,连藏区阿里和罗布泊都穿越过,里河于他们无疑小菜一碟。但对于我们这些凡人,无疑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担心体力能否跟上,又怕摔跟头。但又被峡谷深处的奇山异水所诱惑,被未知秘境召唤着。
“去,还是不去?”两个小人在脑海里经过短暂而激烈地交锋,最终支持者胜出,把心一横:“既然来都来了,那就走。”
人的潜力是巨大的,但往往被内心的担忧与恐惧所束缚着,而真正的挑战是打破自己设定的局限,迈出困难的第一步。
二
天刚放晴。蓝天,白云,淙淙的溪水。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落下来,投下斑驳的树影,仿佛国画一般,煞是迷人。
走之前,向导小罗事前反复叮嘱:“刚下过雨,千万别踩长着苔藓的湿石头,还有黑石头,因为上面有水。踩其他地方都没事。”为走山路,我重新买了一双解放鞋,十几年的兵工产品,质量过硬。只要脚下踩稳,心里踏实,身体也就安全了。
接下来,在怎么走的线路上产生了分歧。穿越里河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逆水而上,从下往上顺,一直爬到旗帜山,这样不伤腿,但耗费体力。另一种是顺流而下,从上往下走。从旗帜山往下走,看似轻松省力,实则是对膝盖和大腿肌肉的巨大考验,走久了腿会抽筋打闪闪,如果不小心滑一跤还会受伤。听从了小罗和热心人的建议,五人最终达成了共识,选择了第一种,虽然耗费体力,但是稳健,可以慢慢儿走。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是遵循着自然规律。从低处往上走的人与高处流下来的水,在沿途一定会有很多美好的相遇。
小罗和小周准备了一大包食物,他俩耳语,似乎暗藏着不可泄露的天机,随即两人会心地一笑。我预感到,在行进里河的途中,这两个年轻人将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三
一行五人从场镇出发,沿平定河往里走。两岸的山忽然往中间挤拢,叠成幽深的峡谷,谷底的里河静静淌着。峡谷间立着八字沟电站,隆隆水声把人声吞了去,我们索性闭了嘴,任这天籁淌进心里。
原以为路会贴着河道走,没承想竟顺着山势往上攀,绕着河流曲曲弯弯,心里隐隐一丝失落。魁哥笑说:“这些山路和里河缠出无数个三角形,我们得踩完这无数个三角,才能走出里河。”魁哥是诗人,难怪出口就是这般带着禅意的句子。昨日进山乘车,他晕得直吐,可一沾山林的气息,便立马活过来,还时时护着我们,让我和艳子走在前头不掉队。许是他正用脚步写着诗,爬坡时不见喘,下坡时也不显累。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里河,流水是三角形的垂直边,我们走的路便是斜斜的腰。待路与河碰着了,又顺着山势往上绕,新的一个三角形又起了头。这曲曲弯弯的山路像在轻轻说:“生命如路,哪有直的道理?重要的不是奔到终点,而是路上的风、叶、花,都要慢慢品。所以啊,长长的路,得慢慢走,走走停停间,才能把一路风光都装进眼里。”
绕着这样的三角形兜兜转转,刚爬完一段上坡,累得胸口发闷,脚下忽然铺开一段铺满落叶的平路,软乎乎的,紧张的腿总算松了口气。路边猛地冒出一片刺泡,自上而下,一串串挂着,黄澄澄的,像缀了满枝的水晶。艳子惊喜地叫出声:“这是树莓,能吃!”单是这名字,就甜到了心坎里。赶紧摘一串,丢几颗进嘴,酸酸甜甜的滋味,顺着喉咙往下淌,瞬间解了乏。
吃饱了,玩够了,又是一段下坡路,河流恰好在谷底等着,像久候的老友,让人恨不得一步跨下去,赴这场山水之约。水流撞在石头上,溅起层层银白的浪花,像撒了满河的碎雪。清脆的水声,给静悄悄的山林添了几分活气,像是山林的心跳。
若流水有魂,那它的灵动定是大山给的。山的高度给了水往前闯的勇气,山里的石头逗着水欢腾,让它绽出一朵朵生命的花,一路奔,一路唱。而水,也给硬朗的山,缠上了几分温柔。
里河不宽,最窄处不过一米,有一棵树的树枝伸到对岸,在对岸又生了根,当地人称“木龙过江”。峡谷深得望不见头,一伸就是二十多里。两岸石壁上长满了树,树长得苍劲,盘曲的枝干扭着劲儿,一看就知是长了好些年头的。当地有一种树叫“九把斧”,说它质地硬得很,得用九把斧头才能砍断。原来,文字里的夸张,竟藏在这山野的草木间。
走在青山绿水间,脚虽累,心却被美景填得满满当当。每一处显眼的景致,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巴岩子取水点、小矛坡、大小转角楼、仙人岩、三道河银洞子、野羊天、风洞坪、坛子岩屋。这些名字或土气或雅致,却都透着股鲜活劲儿。就说“大小转角楼”,这条路绕来绕去,脚下是悬崖。许是当年有人走得怕了,便给它取了这么个暖乎乎的名字,像家里的屋檐。大家觉得贴切,背着重物走在上面,竟也少了些慌,多了些安稳,便跟着叫开了。一传十,十传百,日子久了,“大小转角楼”就成了这山里的一个记号。
我常琢磨一个问题:人类是先有语言,还是先有文字?想来该是语言在前,它是在特定水土里长出来的,带着鲜活的生命力。里河的山山水水间,就孕育了许多这样生动的语言。小罗说他养的几十只羊都赶上山了,我问:“还找得回来吗?”他笑答:“现在都成野羊子了,野羊子当放箭哩。”抬眼望对面悬崖,仿佛真有一群野羊像箭似的穿梭,鲜活的画面就在眼前铺开。
在旗帜山,我听见了最原生态的说唱山歌。一位六十岁的当地大哥亮开嗓子唱:“一位姐哟,我认呀认不得。”接着是念白:“衣上穿着动物色,下穿白漂白,腰间罗裙褶打褶。”又接着唱:“你是不是我的幺姨妹(舍),你这身打扮(舍),谁也认不得。”歌词虽带几分撩拨,但“腰间罗裙褶打褶”一句却让我惊艳——这与《陌上桑》中“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的雅致,不正是绝代双娇吗?天呐,这分明是一章遗落在里河的《诗经》!河里的一块块巨石,像极了一本本未翻开的大书,纸页的轮廓清晰可见,藏着无数山野的秘密。
里河是生命的摇篮,既是植物的王国,也是动物的天堂。作为五里坡世界自然遗产保护区,珍稀植物随处可见,与寻常草木相生相伴,不显丝毫特殊。路边,小罗指着一株像缀着红色珍珠的植物说:“这是七叶一枝花。”我们立刻围拢过去,轻轻俯身,细数叶子的片数,用手机拍下这相逢的瞬间,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它与“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枝笔”,并称里河四宝。
落叶铺就的山间小路,散落着串串动物脚印,或似桃心带细裂,或圆阔藏尖爪,或如倒心括号,各有姿态。小熊指着一个嵌在泥土里的圆阔蹄印说:“这是熊来过的。”脚印下方是陡坡,隐约可见一道光滑的痕迹,想来是野兽常走的路径。
“熊出没!”三个字刚冒出来,脊背不由得一阵发凉。小罗似是看出了我们的紧张,忙安慰道:“不用担心,熊已经往高山去了。”他说,熊三月下山吃竹笋,秋天到中高山寻板栗、橡子,野竹枯了便捕食小动物,实在没吃的也会啃草。等冬天大雪封山,就找个山洞冬眠,一觉睡到开春。
四
小罗说,我们脚下的这条路,从前是重要的交通要道。大九湖还没开发时,那里的村民常沿着这条路下山赶场,到当阳、大昌采购生活用品,早出晚归,一个来回要耗上整整一天。
进山没多久,遇上一处悬泉瀑布,小罗指着桥下的水潭说:“那是我小时候放猪的地方,我们常把猪摁在水里洗澡,猪可会游泳了。”
仔细打量那水潭,我不由得讶异——这不就是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吗?真正的全石以为底,从前总疑心哪有那么大的石头,以为柳诗人是夸张,如今亲眼所见,才知竟是真的。而且这样的石潭不止一个,还是连环套似的一个接一个,像极了一串葫芦,就叫它“葫芦潭”吧!突然为这顿悟喜不自禁,竟觉得自己聪慧了几分。难怪古人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原来游山玩水不只是消遣,更是让人在山水间变得通透、温润。
小罗说,他们小时候常进山烧白炭,背到山外卖了,再背着柴米油盐回来,山路的崎岖早已刻进了记忆里。
山林于小罗而言,就像自家的院子。一进山,他就像一尾鱼,在山河间自在游弋,浑身透着快活。许多山里的稀奇事,随口就能从他嘴里蹦出来。他更像个魔法师,从随身的背包里不断掏出巧克力、鸡蛋、馒头、榨菜,还有水,满满当当的东西,他背着却像空着手一样轻松。
在河边,他给了我们一个惊喜,用干树枝,生起火,给我们烤馒头和鸡蛋。馒头放在烧烫的石头上,外酥里嫩,鸡蛋烤得冒出了油,是我平生吃过最好吃的烤鸡蛋。吃完后,他把柴火扔进河里,用水浇灭灰烬,再把所有垃圾装进袋子,一路提着,直到走上公路才丢弃。

五
五人同行,前呼后应。我和艳子这两个女中豪杰,总算一步步走出了里河。
多亏了路友们一路照料,我走得虽慢,倒也脚不酸腿不痛,只是右上臂莫名酸胀。细想之下才恍然,进山时,小罗特意为我砍了根拐杖——那是根带着浅褐色纹路的木棍,表皮还留着新鲜的砍痕,握在手里糙中带润,恰好贴合掌心的弧度。全程右手紧紧攥着它借力,每一次爬坡下坡,它都稳稳顶在身前,替我分担了大半山路的重量。
这根普通的木棍,本是山林里一株自在生长的小树,沐风饮露,枝丫间或许还栖过飞鸟,若无人惊扰,多年后或许也能长成参天模样,撑起一片绿荫。可它偏偏生在路边,等的就是这场与人的相逢,甘愿被削去枝叶,成了我崎岖山路上的支撑,每一步都稳稳接住我倾斜的力道。可我刚踏出里河,就将它丢弃在路边,像丢弃一件无用的累赘。
此刻,惭愧与感激交织在一起,在心头沉甸甸地漾开。想来它或许会在风雨中慢慢腐朽,或是被下一个路人拾起,又或是永远留在那片草丛里,默默见证着进山出山的脚步。而我,却再也无法弥补这份对山林馈赠的辜负,这份愧疚,像一根细刺,轻轻扎在心上,挥之不去。
回望里河,山河娴静,宛若一幅静置的水墨长卷,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千百年间什么都未曾发生。唯有亲身涉足其间,方能窥见其深藏的灵动——泉水撞击岩石,泠泠之声清越似玉,穿透薄寒;奇花异草遍布两岸,暗香悄然盈袖。又恰如一曲中国古典舞,看似裙摆轻扬、步履从容,含蓄内敛得不着痕迹,却在转身、抬手、旋袖的细微之处,藏尽力量与韵味。它没有春的躁动、夏的张扬,却以流水的婉转、草木的沉敛,将灵动与厚重藏于沉静之下,在静默中彰显着极致的韵味,恰似中年人生,于岁月沉静中寻得身心归处。
穿越里河,像是及早体验了全部生命的旅程。走出里河,里河却缓缓地走进了我的心里。
作者简介:周善梅,重庆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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