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笑记》
闽南的冬日,阴云总爱在鹭岛上方徘徊,却又不肯痛快地落下雨来。我沿着万石山蜿蜒的石径踽踽独行,忽见几株老榕将气根垂作帘幕,其后隐约现出飞檐一角——这便是太平岩寺了。这古刹倒像位隐士,偏要在嶙峋怪石与参天古木间辟一方净土,任那海对岸鼓浪屿的琴声与游人的喧嚷,都化作林间泉鸣的注脚。
寺前四块顽石咧着嘴,倒像是笑那匆匆过客。这\"石笑\"奇观,原是地壳运动时挤出的鬼脸,偏被古人题了字,竟成了\"小八景\"之一。侧峰有石如象拜佛,更显出几分荒诞——石头也会参禅么?我想,这大约便是中国人特有的本事,总能在无情物上看出有情意来。
考其源流,这方寸之地竟藏着半部闽南宗教史。万历年间初为道观,供奉着玉皇大帝;郑成功在此读兵书时,香火尚盛;待他东渡,便只剩断垣残壁与几尊蒙尘的神像。乾隆时南普陀的如渊和尚来此,在岩上刻了\"极乐天\"三字,却留着道观的天坛——佛道两家在此倒像邻居,虽不串门,倒也相安。这般景象,恰似闽南人碗中的沙茶面,释道儒的滋味混作一团,反倒别有风味。
民国年间,弘一法师曾在此小住。这位\"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才子,最终将笔墨换作了木鱼。他走后,性愿法师又办起女子佛学院,让经声梵呗里混入了女弟子的读书声。这般变迁,倒像寺前的\"石笑\",看似凝固,内里却藏着无数裂变。
如今的住持世澄法师,是个精瘦的闽南人。我见他时,他正指挥工匠修补大殿的斗拱。问其缘由,只说:\"梁柱虫蛀了便要换,佛法旧了更要新说。\"这话颇妙。他重建殿堂不稀奇,稀奇的是办起青年佛学班,将《金刚经》讲得比网红直播还热闹。那尊8.8米高的送子观音像下,常有年轻父母拍照,倒把庄严宝相拍成了打卡背景。
最耐人寻味的是\"茶人之家\"。旧时是卖门票的园子,现今摆着塑料椅的茶寮。游客在此啜着铁观音,看夕阳给石象镀金,竟也有几分禅意。我想,所谓\"禅茶一味\",大约就是教人把高深的道理,就着茶水咽下去罢。
暮鼓响起时,我站在放生池畔。池里锦鲤争食,溅起的水花惊散了观音像的倒影。忽忆起寺中碑刻记载,2000年重修时,工人从地基里挖出半截明代香炉,炉灰中混着几粒未化的念珠。这古刹就像个倔强的老人,任你战火焚烧、时代更迭,总要留些东西证明自己活过。
归途见山门对联:\"万石峰中月色泉声千古趣,八方池里天光云影四时春\"。这联语写得平实,却道出真谛。太平岩寺之妙,不在飞檐斗拱,而在它能将烽烟、梵唱、茶香、笑语,统统酿成岁月的蜜糖。
愿这方净土,永作红尘中人的清凉散。当你在钢筋森林里倦了,不妨来听听石头的笑声——它们已笑了四百年,还要继续笑下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