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懿娟
一位常驻坦桑尼亚的德国女领导曾对我说:“坦桑不是个适合女人的地方。在这里,女人需要更加努力才能成功。”出乎意料,这个国家的总统竟是一位女性。
坦桑首位女总统萨米娅在前任总统马古富利意外去世后接任,一度成为坦桑女性崛起的象征。她要求审视保护女性的法律,取消一切剥夺受害者权利的条款。她还废除了针对怀孕女孩的就学禁令,让怀孕学生和年轻母亲得以重返校园,继续完成学业。不过,在复杂的男权社会下,萨米娅的立场也并非始终如一——她支持一夫多妻制,这一习俗在今天的坦桑仍不少见。她还曾公开嘲讽女足运动员,称她们“平胸”,没人愿娶。
在非洲,婚姻几乎是生活的根本,而婚后女性往往缺乏生计,被认为只能依附男性生存。在我所居住的坦桑最大城市达累斯萨拉姆,除了被男人认为“太简单”的卖水果和面包外,街头基本看不到女性工作者。当地女摄影师葛楚德也在她的纪录片《打零工女士》中提到,“在坦桑的劳动力市场中,女性工人常常被排除在正式就业机会之外。”在一些家庭里,女人是否可以参加工作需要丈夫同意。女性若想从政,那位长期跟踪当地政治的德国女领导说,“丈夫和家人都不会支持,还会上街游说,‘不要投她,她是个女人’,她们甚至会受到威胁……基本所有女人上位都需要潜规则。”
摄影展上,葛楚德与《打零工女士》的介绍
由于缺乏工作,女性被困在相夫教子的角色里,男女分工也随之固化。在过去的某些非洲文化中,男人下厨曾被视为禁忌——若有人看见男人做饭,甚至会被认为是在施巫术。时至今日,家庭厨房依旧被视作女性的领地,男人一旦加入,仿佛就在消磨自己的男子气概。加纳学者奥杜约耶发现,这种分工甚至能从祷告中看出。肯尼亚哲学家约翰·姆比蒂在《非洲宗教的祈祷》中记载过一句常见的祷词:
“主啊,愿她那病中的人,
从祢那里得到健康与平安……
愿她起身去工作。
愿她在厨房里工作。
愿她再次找到平安。”
当下,已经有一些女性走出家门谋得职位,然而,家务重担却仍旧压在她们肩上。在我所在公司,当地女雇员均从事行政、保姆或帮厨等内勤工作,操劳一天后,她们又得操持家中内务。我曾将一本斯瓦希里语女性主义读物借给公司的帮厨朋友。三个月过去,她却还没翻开。我一开始以为她偷懒,没养成读书习惯,结果,她平静地说:“我没有时间。在这里工作,回家还得做饭、打扫、洗衣服、带孩子……或许等我休假的时候吧。”
借给帮厨的书,《一封如此长的信》
我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令人心碎的是,她们自己也认同这种分工。一个圣诞节,另一位帮厨问我有没有准备礼物,没有就给她做香料饭。
“我不会做饭。”我告诉她。
“不行,你得做饭。女孩是妈妈的角色。男人有很多女人,所以你要用美食赢得他。”
我试图反驳,帮厨们却连连摇头。我不禁想起第一次去朋友家吃香料饭时,男人那份理所当然的姿态。
朋友家是典型的当地风格,一栋平房,一室一厅。客厅里摆着坦桑家庭标配的独立式多功能炉灶,正正方方的灶面上有四个炉头。在会做饭的女性朋友远程指示下,炉子斜对角已经放着两个锅:不锈钢锅里煮着洛神花汁,陶锅里则炖着羊肉。接下来,因为女朋友还没到场,他便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我这个女人。我自然是摸不着头绪,他只好拉着我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把洛神花汁送到邻居家冷藏——因为他家没有冰箱。他打趣道:“分享即关爱(sharing is caring)。”
朋友的炉子
回来后,我俩瘫坐在沙发上,吃着猴面包果粉末做的酸块儿,静静等待朋友过来救场。他突然提及家务,像是在暗示什么似的。他说,“在我们这边,约会后就要见长辈,叔叔也会来,他们在家里具有重要地位。长辈会考察这个女人,看她帮不帮家里干活,打扫卫生这样那样的,然后给男人提出建议。”他还说:“女人很重要,有些麻烦事儿我不会处理,我也不理解女孩儿的想法。那些是女人需要处理的问题,男人不用管。”
听到这种言论,我本想举国内“男主内、女主外”的例子,但又觉得这种遥远的偶发情形有些微不足道。根据《坦桑尼亚社会制度与性别指数国家报告》(2022年),女性在无偿照料与家务劳动上每天平均花费4个多小时,男性仅为1个多小时。中国的情形也不算乐观:女性平均每天投入3小时29分钟,男性为1小时52分钟(2024年)。那时我还不知道,瑞典等北欧国家长期跟踪男女在各类无偿工作上的时间差距,并通过认知引导与政策措施鼓励家务均等分担。我索性放弃了反驳,只是无力地在心里感叹,当地的性别分工早已根深蒂固,而这又进一步压缩了女性受教育和参与工作的空间,使她们难以独立,从而陷入恶性循环。
我和朋友在沙发上消磨了许久,直到女友们终于到来,驾轻就熟地接手了灶台。她们煮起鸡肉和牛肉,加入混合香料马萨拉,随后将洋葱丁放入热油炒制,浓郁的烟火气喷香入鼻。
“还需要番茄。”她们指挥道。
朋友连忙带着我去买。
我们穿过空荡的土路小巷,来到一间狭小的蔬果铺。右侧,一串串青香蕉和黄香蕉矗立,生锈的货架上,错杂地放着大西瓜和提装矿泉水。左侧则是胡萝卜、土豆、洋葱、番茄……朋友挑了几个番茄,提了一打水,买了一把刀,随后便打道回府。
街头便利店
他让我帮忙提番茄,我用斯语说道,“这是Nyanya。”
“Nyonyo。”朋友说。
我听不懂。
“还有titi,chuchu。”朋友说。“意思是乳房,或者乳头。”
他总爱开些毫无营养的玩笑。在坦桑,许多男人仍未分清玩笑、示爱与骚扰的界限。根据2022年的一项研究《达累斯萨拉姆女大学生在公共交通中遭遇的性骚扰》,304名受访者中有88%表示曾遭遇公交性骚扰。最常见的是言语冒犯,按频率依次为:喊“baby”“love”等昵称、讲带性暗示的笑话或恭维、询问性生活以及吹口哨;约一半的人经历过非言语骚扰,以挑逗性的眼神、抛飞吻、舔嘴唇为主,甚至有人提出性要求或展示色情图片;而超过一半的人遭遇身体侵犯,包括不当触碰、紧贴摩擦,强行亲吻也时有发生。
坦桑公交车,通常格外拥挤
我决定质问朋友:“你知道在中文里,nyonyo是什么意思吗?”
他摇头。
“niao niao,就是‘尿’!”
他长叹一声。“你为什么非要毁了这个瞬间?”
刹那,一种得意的满足悄然在心底升腾。回忆往昔,面对酒桌上的陪吃、陪喝、陪唱,面对职场中的性别不公,面对言语乃至身体骚扰,我常常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反抗,只能默默忍受,全凭对方残存的一点人性放过自己。如今,我终于忍不住回击,让朋友闭嘴。哪怕说些屎尿屁的废话,也像是一种微小的胜利。不知不觉中,我渴望看到更多女性的坚韧;有意无意地,我开始发现这种属于女性的力量。
一位女朋友曾向我讲述当下非洲女性能够获得的支持。她提到了一些女性互助体系,比如,致力于赋权女性的非营利组织“她行动”与“女性联合论坛”、专注于女性摄影发展的“女性摄影师联盟”。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广泛存在于各地社区的VICOBA。
VICOBA(Village Community Banks,“村庄社区银行”)源自1991年在西非尼日尔推行的MMD——Mata Masu Dubara,意为“行动中的女性”。在这种模式下,居家女性聚集起来,定期存款,轮流借款,这样一来,即使脱离丈夫的经济支持,她们依然拥有基本保障。朋友告诉我,在坦桑,一个女人可能同时加入五个银行小组。
小组负责人被称作Kijumbe,朋友的妈妈便是其中之一。最初,她发动邻居们一起存钱,每周召开一次会议,成员或她们的孩子定期攥着钱跑到她那里交款。若有人未按时缴纳,朋友妈妈便发消息或打电话催促。如今,她所带领的“爱与和平”VICOBA已逐渐壮大,完成了政府注册,还印制了统一的T恤和坎加花布。遇到困难时,她们也会互相扶持,比如,在葬礼上,她们会前去帮忙做饭,表达哀悼之情。
当然,发展至今,并非所有VICOBA都只有女性,也并非每个Kijumbe都值得信赖。朋友最初加入了同学创办的小组,但不久后,对方收了钱却迟迟不发,还出言辱骂成员,朋友决定退群,只留下了Maendeleo(意为“发展”)这一个小组。小组拥有三十名女性成员,她们互相提供着金融支持。
除了互助体系,教育同样关键。朋友认为,学校教会了女孩如何养活自己,让她们看到卖淫之外的合法职业路径,从而真正迈向独立。然而,不知是看透了婚姻的枷锁,还是因独立而令男性心生忌惮,一些非洲女性选择推迟婚期,甚至干脆不婚。由于这与非洲文化格格不入,坦桑当地《公民报》上,一位女记者疾呼:《男人,娶她吧——独立女性并非你的敌人》。
《男人,娶她吧——独立女性并非你的敌人》
这篇文章不由得让我担忧:她们虽学会了独立,但在非洲文化中,婚姻依旧被视作人生的核心,她们的独立是否足以抵御婚姻中根深蒂固的性别分工?她们曾努力争取的知识与自由会不会在“家庭”的名义下悄然流失?另一方面,我也担心,那些拒绝爱情的女性,可能是出于对男性以及婚后家庭的恐惧,或为了迎合某种性解放后的“现代女性”范式。她们或许会在无意识中做出选择,甚至会伤害自己。
面对这些,我依旧寄希望于女性主义教育。在达市,许多女性对女性主义仍感陌生,即便有所了解,也往往不愿将自己归为“女性主义者”。这一概念似乎已被污名化:在当地极受欢迎的社会论坛Jamii Forums上,一些匿名男性甚至将女性主义称为“社会中的一种新病毒”。我期盼更多、更全面的性别教育,能为她们——为我们——构筑起坚实的护盾。
“女性主义是社会中的一种新病毒”
近些年来,达市大学正在引入女性主义课程,帮助女孩建立性别意识,但我总觉得这些课程太少,太晚——尤其是在性教育方面。在非洲,愿意向学生讲解性并掌握教学技能的教师并不多见。他们不仅缺乏系统培训,还要面对社区抵制和经费匮乏等诸多困境。我不由得担心,许多当地女孩,就像许多像我这样的中国女孩一样,始终未曾得到真正的性启蒙;她们或许也会受伤,甚至经历更深的创痛。
稍微让人欣慰的是,坦桑一些国际学校已开始普及性教育。尽管这些教育往往只对富裕阶层开放,但总归胜于一片空白。朋友的外甥女就读于坦桑中南部伊林加的一所国际学校。一天,小女孩回到家,向大家展示自己在课堂上学到的手势:她先将双手交叉放在大腿附近,说:“别碰”;接着又放到胸前,重复道:“别碰”。那段时间,社会上接连发生针对女童的性侵案件,老师们希望女孩能学会明确表达拒绝的权利与方式。
除了教育女孩,培养男孩的性别意识也不可或缺。在我参加的一次全女国际读书会上,我感受到一些教师的努力。那天,我们齐聚一位意大利女人家中,她是一所贵族学校——坦噶尼喀国际学校的英语老师,举办的读书会可谓史上最繁华的一次。
客厅摆放小食的桌子来自南非,上面有一盘无麸质饼干,四周围着无花果、覆盆子等五种果酱,均来自坦桑北部、乞力马扎罗旁边的阿鲁沙——坦桑尼亚航空公司的介绍将其称为“非洲日内瓦”。此外,桌上还有无麸质佛卡夏面包配蘑菇豆子酱、欧洲奶酪配葡萄与橄榄,以及黄瓜、胡萝卜等各种蔬菜条。
荐书讨论中,一位德国女人提到英国女作家斯里尼瓦桑的《性的权利》,屋内讨论顿时升温。书中有一篇文章名为《与我的学生聊聊色情片》,由此,意大利女人向大家分享了自己在达市的性教育实践。
《性的权利》
“孩子们一听到要讲色情片,眼睛都瞪大了。”女人说,“孩子们很羞于聊性。他们遇到问题,可能会问我,但是绝对不会问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告诉父母课程会讲这些——尤其是穆斯林家庭……有些家长看到教学大纲还会问,为什么要学这些?就不应该接触这些……学校里还有些摩门教的孩子……”
无论如何,在女孩日益聪颖、男孩愈发极端的达市环境下,她坚持向国际学校11至14岁的学生进行性教育。她告诉学生,色情片都是不真实的。
学生一脸疑问,仿佛在说,“我可没看过啊,但为什么不真实呀?”
女人说:“色情片不好。自我疏解可以,只要把握好度,是健康解压的行为,但色情片不行,它粗制滥造,本质上是一种错误的性教育,它让大家误以为性爱就应该是色情片里那样……”
听着女人滔滔不绝的转述,我感到一阵安心,甚至有些羡慕国际学校的学生——其中不乏中国孩子。而彼时彼刻,我也跟着她上了一堂性教育课:或许正是这些片子,让许多当地男人——或者说世界各地的男人——听不见女人的拒绝,甚至把“不”误解为“要”。
针对“拒绝”的问题,女人也在班上进行了讨论。她提到,班上很多男生认为,拒绝就是直接说出“不要”,但女孩们则觉得,拒绝并不总是那么容易开口。她们说:“有时候是通过肢体语言表达,有时候会说‘我不知道’、‘也许吧’——这些其实都是‘不’的意思。”女人借此教导男生,什么才是真正明确的同意。
我又一次感到触动。虽然各国各地的女性主义有所不同,但总体来看,全世界的女性都面临着类似的困境。理解她人、帮助她人,其实也是在理解自己、帮助自己。我们一起发声、教育、反击……无论多么微小,都是一份力量。
那天的读书会上,你来我往地,大家聊了许久。女人这样的老师以及女伴们热切的讨论让我由衷觉得,男女平等分工以及“全面性教育”(Comprehensive Sexuality Education, CSE)终会逐步实现——不管是在坦桑,在中国,还是在世界其他角落。讨论结束后,我起身,墙上密密匝匝悬挂着裸女与阴道的画作,捕获了我的目光。女性是那么美好,那么充满希望。一时间,反抗的艰难被暂时遗忘,只留下女性互助的未来与女性教育的希望——总有些时刻,我愿意相信,只要有女性在,问题终会迎来解答。女人说,这些作品是从世界各地汇聚而来。它们如此明亮,如焰火般照耀着黑暗之心。我仿佛看见了全世界的女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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