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的七月热浪翻滚,导游金英淑第三次擦拭滑落到下巴的汗珠,却依然挺直脊背站在大同江畔。当中国游客张明随口说出“我家三台空调轮流开”时,这位朝鲜姑娘突然陷入沉默,指甲无意识掐进讲解册,在彩页上留下一道月牙形的褶皱。
金英淑带游客参观万景台故居时,总会停在农具展区最久。“这台牛车是我爷爷用过的。”她的指尖拂过斑驳木辕,“朝鲜的牛不是肉,是家人。”
去年春耕,村里老黄牛累倒在田埂。生产队长连夜请示上级,最终特批宰杀。全村178户排队领肉,每户仅分得巴掌大的一块。金家把肉吊在井里冰着,直到远在元山当海军的哥哥休假才舍得煮汤。“汤里飘着三片薄如纸的肉,”她比划着,“但全村孩子都尝到了肉香。”
在朝鲜,每头牛都有“身份证”。金英淑的笔记本里夹着“牛籍卡”复印件:编号1375的母牛,肩高1.4米,2020年产犊记录清晰在册。“牛老了会被送到养老牧场。”她说这话时眼神柔软,像在谈论家中长者。
热浪中的坚守
平壤的盛夏午后,摄氏38度的热浪灼烧着凯旋门广场。62岁的交通警李哲浩制服后背析出盐霜,指挥手势却如机械般精准。他的降温设备仅是腰间铝壶——装着小半壶凉白开,每次抿口润喉都像在丈量生命线。
“去年最热时,我们班组轮流用井水浇头。”老李笑着展示自制降温巾:旧毛巾缝成兜袋,装满路边捡的鹅卵石,“石头泡凉了贴额头,能撑半小时。”
在平壤,空调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普通市民的消暑智慧凝结在生活细节里:
主妇们黎明即起,把凉席铺在水泥地上吸足夜寒
工人用罐头盒改造成微型风扇,两节电池续命六小时
孩子们举着“冰棍”——实为冻硬的绿豆汤,嗦得津津有味
金英淑的沉默在参观少年宫时被打破。排练厅里,孩子们正排练《阿里郎》,汗水浸透的衬衫贴在后背。当张明递去便携风扇,小女孩却摆手:“老师说过,心静自然凉。”
这句话点亮了导游的眼睛。“知道吗?平壤新建的科学家小区用上了地冷系统。”她语速突然加快,像要弥补先前的失语,“地下15米的恒温水循环,比空调节能70%!”
经过国营商店时,她指着橱窗里的电风扇:“这是我明年的目标。”那台中国产的落地扇标价12万朝元(约合84元人民币),相当于她三个月工资。柜台前的主妇们拿着政府发放的“电器票”,眼神像在挑选珠宝。
傍晚的仓田大街,金英淑望着车流出神。“知道那辆蓝鸟牌轿车吗?”她突然指向驶过的老式汽车,“它出厂那年,我父亲在拖拉机厂连续加班三个月。”
朝鲜的私家车不足千辆,但每辆都有传奇。华侨商人老周的奔驰要缴纳等车价的外汇券;科学家金博士的伏尔加是国家奖励;而外交官夫人的斯柯达后窗,永远插着绢制金达莱。
最让张明震撼的是公交车站的长龙。晚高峰的队伍蜿蜒百米,却无人插队。穿军装的老者腰杆笔直:“我们领袖也排队等车。”当张明抱怨北京地铁拥挤,金英淑轻声说:“平壤地铁最深200米,战时能庇护百万市民。”
行程最后一天,金英淑带客人来到妙香山。飞瀑激起的水雾中,她终于吐露心声:“其实我最想要的不是空调。”山风扬起她的发梢,露出颈后晒蜕皮的痕迹。
“爷爷临终前说想看彩色电视。”她望着万瀑潭的彩虹,“去年我攒够钱时,他已经看不见了。”现在她每月往家寄五美元,帮弟弟买维生素片——少年因长期缺肉患上夜盲症。
下山途中突遇阵雨。游客们狼狈躲雨时,金英淑却走进雨幕,仰头承接山泉。“小时候遇旱灾,妈妈带我们接雨水煮粥。”雨滴在她睫毛上颤动,“现在的雨都是甜的。”
离别的早晨,张明把充电宝塞给金英淑:“给手机续电吧。”导游却摇头,从背包掏出更珍贵的礼物:牛皮纸包着的《中朝词典》,扉页写着“清凉”的释义——心静则身凉,志坚则暑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