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个上海人,打小在弄堂里长大,听惯了黄浦江的汽笛声,看惯了外滩的霓虹灯。五一假期前,本想着在周边找个清静地儿走走,朋友说安徽有个天长,离上海车程三小时,不算远,又不像苏杭那般挤得人贴人。我想着也好,便收拾了个背包,开着车往西北去了。
到了天长地界,第一回儿觉得这地图上的事儿真有意思。车子开着开着,周围全是江苏的地界儿——东边是扬州,北边是淮安,南边挨着南京六合,天长就像块楔子,硬生生嵌在江苏里头。我停在路边买水,跟小卖部老板闲聊:“您这儿离扬州近还是离合肥近?”老板操着一口带淮扬味儿的话:“嗨,开车去扬州半个多小时,去合肥得俩钟头呢。”我心里就犯嘀咕了:这地儿咋看都像江苏的“飞地”,咋就归了安徽呢?回来查了些资料,说是明清那会儿行政区划的缘故,可看着地图上那圈被江苏围得严严实实的轮廓,总觉得像谁家孩子抱错了地界儿,这疑问,到现在都没琢磨透。
二
在天长街上走,听当地人说话,又生出第二个疑问。他们的口音不像安徽南部那样带点徽州调子,倒跟扬州、南京那边有点像,“吃”叫“切”,“鞋子”叫“孩子”,可仔细听,又有些不一样的词儿。我在一家早点铺喝稀饭,邻桌几个大爷聊天,说到“上街”,发音跟上海话里的“上该”几乎一样,可聊到地里的农活,又冒出些我听不懂的土语。我问老板:“您这口音,到底算安徽的还是江苏的?”老板笑了:“嗨,管它哪儿的,能说话就行呗。”可我总觉得,语言这东西,跟水土一样,长在哪儿就带哪儿的味儿,天长被江苏围着,为啥没彻底“江苏化”呢?就像锅里的米,挨着锅边儿的早该煮烂了,可这锅米偏偏还留着自己的硬芯儿,怪哉。
三
说到吃,第三天在天长吃了顿午饭,又让我犯了难。朋友带我去了家巷子里的小馆子,点了道“秦栏卤鹅”,说是当地的招牌。那鹅肉卤得红亮,咬一口,咸香里带着点微甜,跟上海的本帮卤味有点像,可又多了股子香料的厚重劲儿。还有一道“龙岗面圆”,糯米团里包着肉馅儿,蒸得软软糯糯,我原以为是甜点,结果是咸口的,跟咱上海的糯米糖藕完全不是一路。我琢磨着,天长挨着江苏,江苏菜偏甜,安徽菜偏咸鲜,可这儿的口味咋像是两边儿都沾点,又自成一派呢?就像那卤鹅,甜不似苏式,咸不似徽式,倒像是拿个碗,从东边舀一勺糖,西边舀一勺盐,自己调了个味儿。这味儿是咋琢磨出来的?问了老板,老板只说“祖辈儿就这么做”,再问就笑而不语了,弄得我心里直痒痒。
四
在天长待了两天,去了趟龙岗古镇。这古镇不像周庄、乌镇那样商业化,石板路坑坑洼洼,两边是些老房子,有的墙皮都掉了,露出里头的青砖。镇子里没多少游客,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见我背着相机,也只是抬眼看看,接着聊自家的天。我走进一家老茶馆,八仙桌上摆着粗瓷碗,泡着当地的绿茶,茶味儿浓,带点涩。跟老板聊天,他说这古镇以前是个水码头,热闹得很,后来水路不通了,就慢慢安静了。我就想啊,现在多少古镇都被圈起来卖票,弄些霓虹灯、小吃街,天长这古镇咋就这么“素”呢?是没钱开发,还是故意留着这份老样子?看着那些掉了漆的木门,墙上模糊的标语,突然觉得这“冷清”倒像是件宝贝,可为啥没人想着把它“打扮”一下呢?这疑问,像那杯浓茶的涩味儿,一直留在嘴里。
五
在天长街上逛,最直观的感受是这儿的节奏慢。早上八九点,街上的铺子才慢悠悠开门,老板们不慌不忙地擦着柜台,跟路过的邻居打招呼能聊上十分钟。我在一个菜市场看到,卖菜的大妈不紧不慢地称菜,算钱时还要掰着手指头算半天,后面排队的人也不催,就那么笑着看着。这跟上海不一样,在上海,早高峰的地铁里人人都行色匆匆,菜市场里摊主手脚麻利,算钱快得像按了计算器。我就纳了闷了,天长离南京、扬州都近,咋没沾上点儿大城市的“急脾气”呢?是因为这儿地广人稀,还是老辈儿传下来的生活习惯改不了?有回跟出租车司机聊天,他说:“急啥呢?日子慢慢过,才有滋味儿。”这话听着简单,可在上海待久了,突然看到这样的生活,倒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心里头既有羡慕,又有不解。
六
开车在天长周边转,看到不少农田和厂房。农田里种着水稻、小麦,也有大片的葡萄园,听说这儿的葡萄挺有名。厂房呢,大多是些轻工业,像服装、电子配件厂,看着规模都不算太大。我就想,天长这位置,挨着南京都市圈,又在长三角里头,按说经济该跟江苏那边儿差不多啊,可为啥看着跟上海周边的昆山、太仓比,还是有点不一样呢?是因为行政区划的缘故,资源没跟上?还是这儿有自己的发展路子?有个当地的朋友说:“咱这儿不像江苏那边靠外资多,就靠自己慢慢干,步子是慢点儿,但踏实。”这话有道理,可看着地里的庄稼和厂房的烟囱,总觉得这地界儿的经济账,没那么简单,就像那葡萄,看着圆滚滚的,里头有多少籽儿,得咬破了才知道。
七
临离开天长那天,去了趟高邮湖边。湖很大,水鸟在天上飞,岸边有渔船停着,渔民们在收网。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儿:天长人跟江苏那边的人,在湖上打鱼、种地,其实来往挺多,可说到“自个儿是哪儿人”,又分得很清。就像湖边有个村子,一半属天长,一半属江苏金湖,村里人通婚、赶集都混着来,可户口本上的籍贯,还是各归各的。我问一个在湖边钓鱼的大爷:“您觉得自个儿更像安徽人还是江苏人?”大爷乐了:“我就是天长人,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管它东南西北呢!”可我还是纳闷,地域这东西,到底是地理划出来的,还是人心里头长出来的?天长被江苏围着,却守着安徽的身份,就像湖里的船,漂在水上,可锚总得落在自家的岸边上。这事儿,想着想着,就觉得比算数学题还复杂。
从天长回来好几天了,这七个疑问还在脑子里转。其实仔细想想,哪儿的地界儿没点自己的“怪脾气”呢?就像人一样,长得像邻居,可说话、做事总有自己的章法。天长这地方,挨着繁华,却守着自己的清静;被人围着,却留着自己的棱角。或许正是这些想不明白的事儿,才让这趟旅行有意思。就像那碗卤鹅,那杯浓茶,那片湖水,尝过了,看过了,留在心里的,除了滋味儿,还有些琢磨不透的念想。下次有机会,还得再去一趟,说不定就能从哪个老人的话里,从哪条小巷的拐角处,找到点儿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