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的雨总来得毫无征兆，方才还明澈如洗的天空，瞬间被灰青的云絮填满。豆大的雨点砸在漓江水面，溅起无数细碎的白花。吕文扬拉着段元志诚，一头扎进路边一个不起眼的溶洞口躲避。洞外雨声喧嚣如鼓，洞内却幽深静谧，只有水滴从高处坠落，在看不见的深处敲打出空灵的回响，仿佛时光本身在缓慢滴落。

“这下可好，真成探险了！”吕文扬拧着湿透的衣角，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激起轻微的回声。段元志诚没有应声，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型强光手电，一道凝聚的光柱刺破浓稠的黑暗，像一把利剑，缓缓扫过洞壁。光柱所及之处，沉睡亿万年的钟乳石骤然苏醒——巨大的石幔如同凝固的瀑布，从穹顶倾泻而下；形态奇诡的石笋拔地而起，指向幽暗的虚空；更有无数细密如水晶丛林般的石花，在手电光下折射出星星点点、转瞬即逝的微光，如同散落在地心的星辰碎片。

“老天……这简直是神仙住的地方！”吕文扬看得呆了，忘了拧衣服的手。他下意识地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摸出半张没被雨水完全浸透的草稿纸，指尖凭着记忆飞速翻折起来。一只小小的纸鹤在幽暗中渐渐成形，他对着它轻轻呵了口气，仿佛赋予它生命，然后扬手将它送入前方更深的黑暗。微弱的手电光追随着它，只见那抹小小的白色在光柱边缘一闪，便隐没在巨大的石瀑阴影里，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

“志诚，纸鹤飞进去了！”吕文扬兴奋地低喊。段元志诚的目光追随着那消失的白点，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光束也坚定地刺向那片未知的黑暗。两人一前一后，在迷宫般的石隙间穿行。湿滑的石阶、低垂的石柱，每一次拐弯，眼前都豁然展开一片新的奇景。然而，当段元志诚的手电光束掠过一处幽僻的角落时，他的脚步骤然凝固。光柱停驻在一根断裂坠地的石笋上——断口新鲜粗糙，旁边散落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显然是近期人为破坏的痕迹。那断裂的笋尖，原本指向穹顶的姿态被粗暴地折断，像一个被扼断的优美音符，无声地控诉着。段元志诚蹲下身，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冰冷的、带着尖锐棱角的断面，眉头紧锁，眼神里沉淀着沉重的痛惜，如同目睹一件稀世珍宝的损毁。

吕文扬也看到了，心口像被那棱角刺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见段元志诚已默默打开随身的小包，里面整齐排列着镊子、微型胶水瓶和几片薄如蝉翼的透明塑料片——那是他修复古旧书页时常用的材料。段元志诚屏住呼吸，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他小心地拾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用镊子夹着，在断裂的石笋基座和坠落的笋尖之间反复比量，寻找着那几乎不可能完全复原的契合角度。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他却浑然不觉，眼神专注得如同凝固的潭水。吕文扬大气不敢出，熄灭了手电，将自己完全沉入黑暗，只留下段元志诚头顶那一束孤独而执着的光柱。在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那专注修复的身影，仿佛成了支撑整个洞穴不坠的唯一光源。

时间在无声的拼接中流逝。终于，当段元志诚用镊子尖点下最后一滴特制的透明加固胶时，那断裂的石笋尖被奇迹般地重新“缝合”回原位。虽然细密的裂痕依旧无法抹去，如同愈合的伤疤，但那指向穹顶的姿态终于得以重现。段元志诚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

就在这时，吕文扬忽然在段元志诚脚边那堆碎石屑里，发现了一片与众不同的薄片。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半透明，带着天然的层叠纹理，在微弱的手电余光下，竟隐隐透出内部包裹着的、极其细小的金色与银色的矿物结晶，如同凝固的星尘。他惊喜地拾起：“志诚，快看这个！”

段元志诚接过薄片，对着手电光仔细端详。那半透明的石头薄片，在强光下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澄澈，内部细碎的金银结晶如同被封印的星河，随着角度的变换闪烁流动。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段元志诚没有言语，只是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用于做植物标本标签的硬质纸。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片蕴藏星光的薄石片夹在纸页中间，然后，在吕文扬惊讶的注视下，他修长的手指开始翻折、压紧——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仪式感。很快，一只棱角分明、线条异常硬朗的纸飞机在他掌心诞生。机翼正是那夹着石片的部分，在段元志诚重新打开的手电光柱下，整只飞机竟隐隐透射出一种温润而神秘的光芒，内部的星尘仿佛被唤醒，在方寸之间无声流转。

他将这架独一无二的“石光纸飞机”递给吕文扬。吕文扬屏住呼吸接过，机翼处的石片冰凉坚硬，却又仿佛蕴藏着某种温热的搏动。他学着段元志诚的样子，对着它轻轻呵了一口气，手臂奋力一扬——石光纸飞机载着那片凝固的星河，载着方才黑暗里那束孤独而专注的光，倏然滑入溶洞更幽深的怀抱。它无声地穿梭于万古沉寂的石柱石幔之间，机翼上那点被手电余光照亮的微光，在绝对的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却无比清晰的航迹，如同流星逆行于地心深处，照亮了时光也无法湮没的守护之心。

洞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当两人循着隐约的天光找到出口时，湿漉漉的世界清新得如同重生。吕文扬摊开掌心，那枚曾经包裹石片的硬质纸上，不知何时被段元志诚留下了一行极细小的铅笔字迹，墨色在湿润的空气里微微晕染开：“光在暗处更亮。” 他抬起头，望向段元志诚沉默走向雨后青山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沉默的旅伴，本身就像那溶洞深处被修复的石笋，又像那架透出星光的纸飞机——最深的守护与最亮的星光，往往诞生于世界遗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