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四月,柳絮飘得犹豫。大同江的水,绿得像是能拧出颜料来。我们这二十几个中国游客,像一群误入黑白默片的彩色气球,被导游小金领着,在羊角岛饭店的餐厅里,接受一场又一场盛情的款待。
餐桌上,永远摆得满满当当。铜碗碰着铜碗,叮当作响,像某种古老的编钟。可奇怪的是,每顿饭的高潮——那盘油光水滑的红烧肉——总是最寂寞的。它被摆在转盘中央,像一个被众人礼貌避开的、过于热情的亲戚。
直到那个傍晚。
夕阳透过窗,正好给那盘新上的红烧肉镀了层金边。肥肉的部分,半透明,颤巍巍,像上好的琥珀。筷子们绕道而行,精准地夹走旁边的辣白菜、炒蕨菜、凉拌豆芽。那盘肉,渐渐凉了,凝出一层白色的、悲伤的油膜。
小金放下筷子。这个总是微笑的朝鲜青年,第一次露出了类似疼痛的表情。他看了我们一圈,目光里有种孩子气的固执。他拿起公勺,不是为我们添菜,而是舀起最肥厚、最颤巍巍、挂着最浓稠酱汁的一大块,稳稳放进自己碗里。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整个圆桌瞬间寂静的事。
他没有就着米饭匆匆咽下。他用筷子尖,小心地将那块肥肉举到眼前,像欣赏一件艺术品。接着,他闭上眼睛,将它送入口中。他的咀嚼很慢,腮帮微微鼓动,眉头先是舒展,继而轻轻蹙起,仿佛在抵抗某种过于强烈的愉悦。喉结滚动,他睁开眼,眼里竟有层薄薄的水光。
“为什么?”他问,声音很轻,却砸在每个人心上,“这么好的东西……你们为什么,怕它?”
北京来的老李试图解释:“三高啊,导游同志!这胆固醇……”
上海的王阿姨比划着:“太油腻了呀,我们家里做红烧肉,都要先煸掉油的……”
小金听着,缓缓摇头,像在听天方夜谭。他指着那盘剩肉:“在平壤,在清津,在我老家咸兴的集市上……这样的肥肉,要排很长的队,要用更贵的‘外汇券’或者工分才能换到。瘦的?瘦的没人要。”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暮色开始吞噬城市。“我阿妈妮(母亲)说过,困难年代,人的眼睛是会‘冒绿光’的。不是吓人,是饿的。那时,做梦都梦不到一整块肉,只能梦到谁家熬猪油时飘来的那点香味。醒了,枕头都是湿的。”他转过脸,看着我们,眼神干净得像大同江的水,“一块这样的肥肉,熬出的油,可以炒一个月的菜,可以让黑麦饭变得有滋味。剩下的油渣,我父亲会用手帕包起来,分给我们兄妹,一人一颗,能含一整天。”
餐厅里,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有人放下了筷子,有人悄悄把吐在骨碟边的半块肥肉,又夹回了碗里。
小金的声音更低了,像在自言自语:“去年,我立功了,带了一个很大的团队。单位奖励,发了一张‘特供券’。我跑去商店,换了一条最肥的猪五花。”他的脸上泛起一点红晕,像是重新体验了那巨大的幸福。“我阿妈妮把它切成三段,一段当天红烧了,请了隔壁的阿兹妈妮(大婶)来尝;一段用盐腌了,挂在阳台上,每次看到,心里都踏实;最后一段……她熬成了雪白的猪油,装进玻璃罐。她说,‘我的小金以后娶新妇(新娘),头一顿饭,一定要用这个油炒。’”
他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夹起一筷子我们剩下的凉拌菠菜,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仿佛要嚼碎某种汹涌的情绪。
那顿饭的后半程,是在一种奇特的寂静中度过的。咀嚼声变得清晰可闻。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品尝一粒米饭的甜,一片菜叶的脉络。老李悄悄把转盘转到自己面前,沉默地夹起一块冷掉的肥肉,混着米饭,一口一口,吃了下去。他的腮帮也在鼓动,眉头也在蹙起,仿佛在进行一场艰难的、却必须完成的仪式。
后来的行程里,我们依然会被丰盛的团餐包围。但每个人都变了。肥肉上桌,不再有嫌弃的叹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的沉默。我们会吃掉属于自己的一份,不多,但一定会吃完。偶尔剩下,也会有人默默夹走。小金不再问我们为什么,只是有时,当我们把菜吃得精光,他会眼睛弯弯的,用朝语低声说一句:“擦啦米达(谢谢)。”
离开平壤的前夜,我在饭店地下商店,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两罐当地产的、包装朴素的猪油罐头。沉甸甸的,像某种诺言。
回国后很久,有一天深夜加班,饥饿突如其来。我煮了一碗素面,鬼使神差地,撬开了那罐从平壤带回来的猪油。乳白的膏体在热汤里融化,氤氲出一种奇异而霸道的浓香。那一刻,窗外的北京灯火辉煌,外卖软件上有上百种选择。我却对着这碗最简单的猪油清汤面,想起了大同江边那个青年闭眼咀嚼的神情,想起了他说“眼睛会冒绿光”时平静的语调,想起了阳台上那些在风里微微晃动的、深色的腌肉。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汤。滚烫的,油腻的,朴素的香,顺着食道一路烫下去,烫得我眼眶发热。
我终于有点明白了。我们两个国家,隔着一条江,也隔着几十年的时光。我们的碗里,盛着过剩的焦虑和选择障碍;他们的碗里,盛着记忆里对脂肪最本能的渴望与敬畏。那一块被我们冷落的、凉透的肥肉,和那一罐漂洋过海、在我厨房里凝固的猪油,像两个沉默的坐标,标记着“饱足”与“匮乏”之间,那道深刻得无法用言语填平的鸿沟。
我吃完了整碗面,一滴汤都没剩。碗底那圈最后凝结的、雪白的油脂,在灯下闪着微光,像一滴丰饶的眼泪,也像一块坚硬的、关于另一个世界的琥珀。它让我知道,有些滋味,必须带着对饥饿的想象,才能真正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