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是胡同口那棵老槐树秃了的枝桠,直愣愣地戳进灰白的天里去,像一张用淡墨在生宣上皴出来的画,干枯,却筋骨分明。风从北边来,硬邦邦的,不带一丝水汽,刮在人脸上,不似南方的湿冷那样无孔不入地钻,倒像一把用钝了的刨子,一下一下,刮得人脸颊生疼,却也清醒。这冷,是敞亮的,磊落的,甚至带着点北地特有的、近乎粗野的诚实。你听见它“呜呜”地掠过屋脊,卷起地上几片打着旋儿的枯叶,那声音里没有缠绵,只有一股子说一不二的决绝。
这时候的太阳,是顶金贵的。它升得老高,光却是淡白的,没什么热力,像一枚冰镇过的、剥了壳的咸鸭蛋黄,温吞地悬着。然而,只要有一缕这样的光,斜斜地切过胡同那一面高而灰的墙,落在另一面背阴的、长着薄霜的砖上,世界便似乎陡然有了一丝暖意。老人们揣着手,穿着臃肿的深色棉袄,挪个小马扎,就坐在那一道窄窄的光里,闭着眼,让阳光在皱纹的沟壑里静静地流淌。他们不说话,只是那么待着,与这冬天一样沉默,一样耐得住性子。偶有耐寒的灰鸽子,“扑棱棱”地飞过,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脆生生的,反倒衬得四下里更静了。
若是在有雪的夜里,那情致便全然不同了。雪是悄悄来的,不像雨,先要弄出许多声响预告。你睡时天地还是一片沉沉的漆黑,早晨推门一看,嗬,眼前猛地一亮,一个崭新、厚墩墩、白得晃眼的世界,安安稳稳地铺在那里。所有的棱角都被柔软地包裹起来,屋脊,台阶,停着的三轮车,都胖了一圈,显出几分憨态。什刹海结了冰,又盖上雪,远处琼岛的塔,也只剩一个淡淡的、水墨似的影子。世界静极了,静得你能听见自己呵出的白气,消散在清冽空气中的那一点微声。只有早起的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沙——沙——”,那声音被雪吸去了大半锋芒,听来也温柔敦厚,成了这静的一部分。雪后的北京,收起了平日里的喧嚣与风尘,显出一种难得的、古画般的静穆与安详,仿佛时光也走得慢了,怕惊扰了这一场好梦。
然而北京的冬天,绝不只是静。它的内里,藏着一团灼人的火。这火,是热腾腾的吃食给的。朔风一紧,街头烤白薯的炉子便散发出焦甜的香气,那暖烘烘的薯瓤,金黄软糯,烫着手,暖着心。糖葫芦亮晶晶的,红果子冻得硬实,咬下去“咔嚓”一声,酸甜的冰碴子直沁到牙根里去,激灵一下,精神都为之一振。最是那涮羊肉的铜锅子,炭火红彤彤的,清汤滚着,切得飞薄的羊肉片,在汤里一涮即熟,蘸上麻酱、韭菜花、腐乳汁调成的厚料,满满送入口中——那一刻,门外呼啸的北风,仿佛都成了为这场盛宴助兴的豪迈伴奏。从寒冷的户外,一步踏入这烟雾缭绕、人声喧嚷的屋子里,眼镜片上瞬间蒙上一层白雾,这由外而内的温暖,便格外地真切,格外地有烟火人间的踏实感。
这冷与热,静与喧,枯索与温厚,就这样奇特地交融在北京的冬天里。它不像南国的冬,总留着几分秋的暧昧或春的微醺。它是彻底的,干脆的,是四季轮回中一个清醒的顿号。它用严寒,逼迫万物显出最本真的骨骼;又在这严寒的底色上,让那些最朴实无华的温暖——一道窄窄的日光,一口滚烫的食物,一声熟人的招呼——变得金子般珍贵。走在冬日的胡同里,看着灰色的墙,蓝色的天,光秃的树,和从寻常院落里飘出的、笔直的一缕炊烟,你会觉得,这城市卸下了所有的粉饰,露出了它踏实、沉稳,甚至有些苍劲的底色。这底色,是属於燕赵的,属於历史的,是千百年来的风霜与故事沉淀下来的那种“硬气”。它不讨好,不敷衍,只是沉默地、有力地存在着,像那绵延的北方的山。
北京的冬天,便是一卷读不完的、冷峻而又温厚的散文。它的开篇,是北风用利刃写的;它的正文,是霜雪与日光交替谱就的;而那让人回味不尽的结语,则藏在每一扇冒着热气的生活的窗口里,需得用一颗浸透了寒意又渴望温暖的心,去细细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