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上理工校园,江风直钻耳朵,墙面却因日照存下暖意。那温度,散不掉,因为有故事。
我住虹口那会儿,就爱往杨浦跑。
坐22路,慢,上海人讲——往前“腾”。过了大连路,街景灰下来,高房子少,间隔疏。一路往东北开,真像是到了东北:气象开阔,苍凉。老早内江路是封口的,现在却能一直通到军工路,另一头则直通杨树浦,连接黄浦江,滨江经济借势起飞。到了军工路,更像北方街市了:水杉、尘土、卡车、灰头土脸的厂房……少有西区人引以为傲的法桐,但荒弃的绿地却一蓬蓬长起来,野。
你可以看看这块区域的地图:一条运河,右边是岛,水杉、共青路;左边却是一个大学,红砖、拱窗、大礼堂。
红砖是有温度的。走在上理工校园,江风直钻耳朵,墙面却因日照存下暖意。那温度,散不掉,因为有故事。
这片校园最初是沪江大学的主校区。“沪”是地名,也是地缘宣言;“江”是通道,是现实处境。它夹在江边,靠“河运”接受来自海路的典籍、资金、科学仪器与氧气瓶。
大学校园的入口动线,向来强调对称,终点多是雕像招手相迎,上理工也是。但你要是看得更远,视线早被一座红砖建筑截走——那是思魏堂与大礼堂的联体楼,拱窗、山墙玫瑰窗,罗马风格的厚重营造语法在此汇集。
它曾是沪江大学三十周年纪念礼拜堂,后来是集会场所、俱乐部、文娱室,特殊岁月里几度沉寂,如今恢复原名,归来仍是“历史建筑”,命运与城市里的多数建筑并无不同:从热闹到寂静,再从寂静以新名复归热闹。作天作地的是人,砖石只好奉陪。
最早落成的思晏堂仍在,简直是大礼堂的双胞胎兄弟。这栋楼有轶事。法学家吴经熊在这里做氧气实验,用火柴直点,差点炸瞎眼睛;徐志摩不晓得在哪个教室,突然下定决心转读北洋大学,学法律。现在它是校长办公室,不再有化学反应,却被种种回忆录锚定,一时风头无二。
1928年启用的图书馆,更有名人效应加持。落成当天,校内组织了一次大规模“人手接力”搬书活动——旧楼搬新馆,学生排队传递,学校西乐队在一旁奏乐,图书馆挪窝像是开运动会。“竞技”的高潮,是胡适上台发言。他讲自己生于光绪十七年,图书馆开幕适逢民国十七年十一月十七,于是开启调侃模式,说西人有“fatal number”,俗称数字迷信。大师的“学贯中西人设”雁过无痕,其实无非是讲:今天是个好日子,再用中国传统说法翻译一下——“宜乔迁”。
玩笑一开,图书馆也跟着开了,胡适快活,校长快活,连搬书的学生也觉得自己搬的不单是书,而是另一种“意义”,于是在管乐队的卖力表演中,也快活起来。
一百多年后,你再来看上理工,或者说曾经的沪江大学,很难说清它的“风格流派”。它不像徐家汇附近的那批学校,也不像自己五角场的邻居复旦、同济。它靠江、临岛、背着森林公园,这样的位置没法儿“社交”,只能高挂“免战牌”:非诚勿扰。
但背地里,它也实在复杂。你说它“旧”,它又挂着“制造业工程师摇篮”的名号;你说它边缘,它却出了不少技术干部与蓝领精英。它是城市精神的一个副本:不小资、不洋气,有点硬、也有点倔。以我个人的交友经验来看,上理工出来的青年,也是一点都“不想要”的姿态,然而却都活得够滋润。
2007年我拍过这所学校,傍晚带着摄影师进校,阳光斜照在图书馆塔楼上,这是天然的后期滤镜。摄影师一边调焦一边感叹:“这地方做学校可惜了!”“那做啥好?”我问。“秀场啊!展览空间呀!都比学校好!”我们站在草地上,黄浦江那头,冻鱼仓库源源不断地输出海货的腥味。即便如此,几个学生还是坐在草坪上晒太阳,说笑着谈考研、聊游戏、弹尤克里里。我忽然想起1956年,上理工遭遇过一场龙卷风:狂风卷走思晏堂屋顶,扔下南邻木材厂的圆木与铁桶。一年后,修复如新。此后,上海再没出现过龙卷风。
当其他地方不断地被赋予新“意义”,它好像总是赶不上城市蜕变的热潮,于是就只能——活成i人,静候下一轮号角吹响。
然后,角声真的响了。
近年,上理工又热闹起来。知乎、小红书上有人叫它“上海最具性价比的二本”“双一流种子选手”“工程类逆袭圣地”……校门翻新,造了新楼,渐渐攒出一个广场来,风格copy老楼样式,还是橙红色的砖,西式塔楼,嵌入罗马数字时钟,老远都能望见。这下噱头有了,不晓得还能不能“沉默依旧”?
但我们这些住在周围的人,大概反而有一份私心:出不出圈不重要,能随时去逛逛,才不辜负这百年积攒下来的片刻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