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纪行

走，到波密看锅庄

■ 王学艺

到了西藏，不看锅庄，就像到了东北，不看二人转，到了苏州，不听评弹，都是遗憾的。自踏上西藏大地，我心里就在盘算，一定要到哪里看一次传统、地道、正宗的锅庄表演，亲身体验火塘升起时的热闹与欢快。

周师傅听了我的想法，哈哈一笑：“巧了，晚上我们住波密县城，那里中心广场的锅庄舞，可是波密县城一道靓丽景观。去到那里，可以尽情观赏锅庄舞表演。兴致上来，也可加入进去，跟随大家一展舞姿、一尽舞兴。”听毕，我的心已经飞往波密，脑海里充斥着锅庄舞现场那热闹非凡、欢声笑语的景象。

这天下午一时，我们参观完鲁朗，便驱车向波密出发。从鲁朗到波密，约160公里路程。先要沿318国道原路返回，翻过色季拉山，回到林芝市区。然后，从林芝穿城而过，继续沿318国道进入帕隆藏布江峡谷，穿过通麦天险，便可抵达波密。周师傅说，这段路程，是318国道风景绝美的一段路程，没有之一。

上午，才从色季拉山的那边翻越过来。现在，又要从这边翻越色季拉山回到那边去。同样的景物，从不同方向和角度观赏，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看到的、感觉到的，肯定会有所区别。

从鲁朗翻越色季拉山，路依然崎岖陡峭，如一条巨蛇，在山体上扭来扭去。道路两旁，冷杉、云杉肃立，如一把把墨绿宝剑直刺苍穹。一道道小瀑布，不时地映入眼帘，像一条条哈达，白花花的，亮闪闪的，从高陡的林莽深处垂落。清泠的水声，在耳边倏忽一闪，旋即淹没在车子马达的轰鸣里。林海之上，靠近山顶的树木，枝木稀疏矮小，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按住头颅。凛冽的寒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让我们感到丝丝的凉意。杜鹃花海，再次蹿入眼帘，像刚刚别过再次重逢的友人，在风中向我们招手致意。

垭口之上，风声依旧空洞凌厉。仿佛要昭告天下，它才是这里唯一的主宰，似乎要把所有的声响，淹没在自己凄厉的呼啸里。南迦巴瓦峰，仍然披着面纱，若隐若现地矗立在那里。浩瀚的云海，似奔涌的巨浪舒卷翻滚，把千山万壑填得满满当当。五彩经幡，被吹得狂扯乱舞。玛尼堆，在狂风中沉默矗立，每块带着旅人祈愿的石头，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下山，车子变得轻快起来。虽然道路依旧盘旋崎岖，但不再是费力的攀爬，车子引擎声安静了许多。车窗外的风景，像被无形的巨笔重新涂抹一遍，又变得苍翠欲滴。

当云雾一层层褪去，像舞台幕布徐徐拉开，尼洋河似一位温婉的美女，迎候在318国道一旁。尼洋河水清澈透亮，泛着翡翠般的绿光，自上游平静舒缓地流下，像妙龄少女的秀发一样柔顺美丽。

河谷坦荡如砥，空间变得开阔。一片片青稞田，绿油油的，像光滑的绸缎，铺展在河岸两端。一座座黑白相间的藏式民居，零零散散坐落河道与山峦之间。民居上空，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祥和景象。

车子继续前行，约莫一个时辰，尼洋河悄悄隐退，消失在视线以外。大山接班儿似的，又靠拢过来。318国道两旁，又变成青葱苍翠的森林，道路又变得陡峭崎岖。

行驶在森林里，绿色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越往深处走，绿意越浓稠。起初，我们看到的是明亮的绿。后来，又变成幽深的绿。最后，绿得发黑，变成墨绿色。空气里，尽是腐植与新芽交织，散发出的甜腥醇厚的气息。

当浪涛的轰鸣声自远处传入耳底，帕隆藏布江适时地登场，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帕隆藏布江流淌在茂密的原始森森里，像一头被激怒的苍龙，水流湍急，波涛汹涌，一路咆哮着，在峡谷里夺路狂奔。

前进的道路，变得异常险峻。这一段318国道，本来就是从山体坚硬的石头上开凿出来，路面狭窄，异常艰险。进入帕隆藏布江峡谷，更加崎岖难行。道路的一侧，刀削斧劈的山岩竖立，像狮子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猎物的来临，令人望而生畏。另一侧，悬崖深不见底，塌方随时发生。静立于此，向下张望，叫人脊背发凉。

在一处道路开阔处，周师傅将车子停下，告诉我们说：“现在已是波密境内，前方马上到达通麦天险，我们可以下车参观一下。”通麦天险，早就有所耳闻，只是素昧平生。我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

从报纸新闻里，从朋友谈论里，对通麦天险有过一些了解。我知道，它位于波密县境内，地处帕隆藏布江峡谷里，是318国道上极其险峻的一个路段。许多自驾发烧友，喜欢在爱车玻璃贴上“此生必驾318”的标贴，通麦天险绝对是危险性“贡献最大”的一段。

以前的通麦天险，道路十分狭窄，车辆交会困难。沿线山体土质疏松，泥石流、塌方和落石频发，一度被过往司机称为“通麦坟场”“死亡路段”。一组数据，可以说明它的危险和恐怖。自川藏公路建成通车，在这里车祸死亡的人数达70人之多。2003年，一名骑行者被飞石砸中头部，当场身亡。2012年，一辆依维柯在老虎嘴路段坠江，车上10名乘客全部遇难。类似的悲剧，不胜枚举。

2012至2016年，西藏投资15亿元，启动通麦段整治改建工程。相继建成102隧道、飞石崖隧道、小老虎嘴隧道、帕隆1号隧道、帕隆2号隧道，以及通麦特大桥、帕龙沟特大桥等工程。险路大大缩短，通行效率和安全性大大提升。如今，连接两岸的老铁索桥被彻底废弃，掩藏在江两岸的灌木丛里，成为过往游客参观打卡地。

周师傅带我们去看的，就是老铁索桥。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沿着公路右下方的岔道，走出约不到一百米，来到激流汹涌的帕隆藏布江边。从江边大树的枝叶缝隙望去，一座铁索桥的影子若隐若现。

周师傅奋力拨开铁丝网一般的荆棘生，恍若打开一座尘封已久的博物馆大门，铁索桥便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我看到，一座废弃的铁索桥，像被世界遗忘的弃儿，孤伶伶悬在江面上。桥体离江面，不到五米高。桥面狭窄，只有三四米宽，仅供一车通行。桥索锈迹斑斑，已经岌岌可危。似乎抬脚用力一蹬，桥体都会立即垮掉。

我壮了壮胆，站到桥面上，向对岸走去。江风，夹杂着水汽，从峡谷里灌上来，吹在脸上，凉嗖嗖的，带着寒意。站在桥上，向桥下俯身观看，水流湍急，江涛怒吼，浊浪滚滚。帕隆藏布江水，像发怒的黄色巨龙，冲撞着两岸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座铁索桥，当年可是连接两岸的唯一通道。所有往来四川和西藏的车辆，都要经过这里。如今，它已被崭新的隧道和桥梁取代，像一个已经完成使命的功臣，被遗忘在灌木丛里。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有惊奇，有开心，也有叹息。为如今西藏地区交通条件的改善，为这座桥不平凡的过往，也为这座桥如今的命运。

车子再次发动，穿越通麦特大桥时，周师傅长特意按了一下汽车喇叭，满怀敬意地说：“我在西藏从事驾驶28年，从那座老铁索桥上走过无数回。每次从那里经过，都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的，都像从鬼门里走过一回。这座新的通麦特大桥和那些隧道建成后，原来恐怖的‘死亡路段’，变成畅通无阻的大道坦途。对这些桥梁隧道的建设们，心里发自内心地充满着感激和敬意。”

说毕，周师傅又找到一个合适位置停下，领我们观赏新通麦特大桥的英姿。我看到，这座新的大桥高高横跨在峡谷两岸，钢铁脊梁如一条巨大银练，在雪山之下舒展，格外雄伟壮观。往来车辆川流不息，从容不迫从大桥上通过。大桥之下数十米处，帕隆藏布江依旧激越奔流。只不过，它已经像一头被驯化的猛兽，发出的巨响低沉了许多。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我的心底，蓦然跃出伟人那句气贯长虹的诗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诗句与眼前的景象，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它不再是纸面上的豪情，这高高擎起的巍巍桥塔，让它在通麦的烈烈风中，被赋予钢筋铁骨的血肉，成为真实存在的奇迹。

过了通麦以后，窗外景致发生明显变化。一座接一座的冰川，开始映入眼帘。大山之上，冰雪未化，像戴着一顶洁白的礼帽。雪线之下，森林茂密，郁郁葱葱。藤蔓缠绕，蕨类丛生。空气湿漉漉的，似乎能拧出水来。大山上空，云雾蒸腾，飘飘渺渺，如一条条洁白哈达，缠绕青山颈项之上。雪山之下，绿油油的青稞田，黑白相间的藏式民居，好一派宁静温馨的田园景象。

周师傅说：“波密县城马上到了。”随即，向我们介绍起波密来。他说，波密位于西藏东南部，隶属林芝市，地处念青唐古拉山脉与喜马拉雅山脉交汇处，平均海拔约2800米，有着“桃花之乡”、“冰川之乡”、“藏王故里”美誉。波密地形北高南低，高山连绵，峡谷深邃，帕隆藏布江纵贯全境。气候温和湿润，森林覆盖率极高，境内有岗云杉林、戛朗湿地等多个自然保护区。米堆冰川、朗秋冰川等众多冰川，以其低海拔、易接近闻名遐迩。

到达入住的山水宾馆，正好是下午六时。周师傅把我们安顿好，上车离开的瞬间，指了指宾馆门前大街左方：“中心广场就在那边，往左走几百米就到。表演八点钟才开始，你们先到房间休息。等会吃点东西垫垫，顺着街道逛过去，正好可以赶上演出。”

晚上八时，米堆冰川上的余辉尚未褪尽，暮色已如酥油般缓缓融化。我们一行四人，从山水宾馆出发。向左行进约500米，再走到街道的对面，就来到了中心广场。

中心广场四周，灯柱已经亮起，发出温润的光。一阵鼓点隐约传来，像远山的闷雷滚过地面。随即，弦子声喷涌而出，轻快的节奏，像鲜活的心跳，一下下夯实地击打在我们的胸膛上。

起初，是几声零落的拨弦，像雨滴试探着湖面。旋即，旋律如雅鲁藏布江的春水，豁然开朗地奔流起来。节奏从容，四平八稳。每一声重拍，都落在心坎上，仿佛雪山的融水，叩击着河床；副旋律连绵不绝，高亢而悠长，像一只苍鹰盘旋、攀升，飞向被夕阳染红的云霄。

音乐如同集合的号角，人群如潮水般到广场汇集。领舞的藏族小伙，身着赭红色藏袍，衣襟镶滚的七彩邦典，已磨出岁月的毛边。黝黑的面庞上，写满专注与欢愉。他张开双臂，如雄鹰展翅。肩头随着节奏起伏，牛皮靴子砸向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他的舞步极具力量，动作刚健豪放，胸前嘎乌佛盒的银饰莲瓣与宝珠，在聚光灯的投射下，发出冷冽又温存的光泽。

一位中年藏族女子，身着墨蓝色的藏袍，衣襟和袖口镶着彩虹般的帮典花边。那张带着高原红的脸庞，始终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舞姿三步一踏，袍身大幅摆荡，嘎乌佛盒上镶嵌的绿松石，随着身体的摇动，碰撞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舞步扎实而轻盈，右脚每次有力地踏下，左膝便随之优雅地微屈，双臂挥洒自如，宽大的袖袍如云朵般舒卷，腰间佩饰叮当作响。与领舞小伙的刚健，形成美妙的对比。

在他俩引领下，锅庄的队伍已然成形。大家手牵着手，形成一个巨大的人环，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缓缓地流动。随着节奏加快，舞步愈发热烈。踏、点、转、跃，脚步如鼓点般整齐，却又带着各自个性的节奏。周边围观的人们，受到这热烈气氛的感染，纷纷加入到流动人环中。人环越来越大，整个广场都跳不下了，只好拆分成两个。

小冰高反未愈，看着场内欢快的人们，尽是羡慕的眼神。小何与小马早已按捺不住，很快加入到舞动的圆圈中。开始，她们像误入鹤群的雏鸟，手脚僵硬，踩不准鼓点。领舞的小伙投来鼓励的笑意，并放缓动作，耐心地引领她们。两三圈后，她们便褪去了生涩，步伐变得轻快，手臂开始挥洒出弧度。小马和小何，像挣脱束缚一般，开怀地放声大笑，笑声里尽是纯粹的快乐。

热烈欢乐的气氛，也深深感染了我。舞曲切换的空当，我也加入欢乐的流动人环中，照着身边人的样子，动作生硬地比划。可是，我过于迟钝笨拙，跟着转了好几圈，始终跟不上鼓点，无法融进那欢乐的河流里。只好在善意的哄笑中退出，挤回到围观人群中。

我拿出手机，开始抓拍那些发光的瞬间：小何和小马欢快的笑声，领舞小伙额角闪亮的汗珠，藏族少女的嘎乌佛盒，老阿妈脸上刀刻般的笑纹……这片欢乐海洋里，如璀璨星辰般的美好瞬间，镌刻到我永恒的记忆里。

这时，我已经明白：这里的锅庄，不是之前隔着屏幕观看的“民俗表演”，它其实就是生活本身，是这片高原上的人们用身体写就的史诗。那流动不息的欢乐人环，是日月，是年轮，是生命与共的誓言。那舞步，是迁徙，是耕耘，是对天地神灵的祷告与酬谢。

这里的锅庄，也是一场“矛盾的和谐”。你看，那舞步看似随性，轨迹却始终不离圆圈，如星体绕着宇宙轴心运转；个人尽情释放激情，却又被集体的韵律温柔地挟裹。男子的刚健，女子的柔美，在旋转中交织，像山与水的对话，像风与树的缠绵。

这不正是雪域高原的真实写照吗？险峻的雪山之下，有温婉的湖泊；狂野的风中，飘着轻柔的经幡；沉重的信仰里，藏着生活的欢愉……

当弦子声渐渐低缓，如退潮般归于宁静，我们该返回宾馆休息了。抬头望去，银河横贯天际，广场上的灯火，与星辰遥相呼应。那一刻，我终于懂得：在这片土地上，舞蹈不是逃离现实，而是最真实的表达。

王学艺，籍贯湖南祁阳，毕业于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现国防大学政治学院）新闻系。上世纪90年代初应征入伍，2011年退出现役，现供职于广东省政府机关某部门。著有通讯作品集《加油，为中国空军的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