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月光里的依依往事

俞春霞

徐凝有诗：“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当日不觉什么，而今出到门外，一吟这两句诗，竟生出潮润润的感觉。

及至读到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写于扬州，我的心猛地一颤，那种感觉很是奇妙：

李白原来离我这么近。李白曾在我的家乡念故乡，这份思念丰饶了我在他乡念故乡的情愫。

同样丰饶我念乡情怀的，还有咱扬州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月何时初照人，江畔何时初见月”“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多么宏大而梦幻的画面生发出了多么深情又充满哲理的句子。那跨越时空的叩问，岁月的苍茫与人世的无常尽皆在其中了。

想家的时候，我常常在这样的诗句中发呆，故乡扬州的往事就在这样的发呆里像何首乌的根被一只无形的手牵连不断的拔起来。

在扬州，我们把月亮唤作“亮月子”。打小我们就觉得，这“亮月子”仿佛从来不曾年轻过。扬州人总爱喊一声“月亮公公”。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月亮往往被赋予阴柔、女性化的特质，可我们扬州先人却别出心裁，硬是让月亮有了“公公”的亲切与厚重。

我小的时候，曾经在简单的脑袋里想过：月亮公公、太阳公公。为什么不是月亮婆婆呢？实在想不出来，就先跟着母亲祭拜月亮公公。

每逢中秋佳节，祭拜月亮公公便是我们扬州人特定的仪式。别的祭拜都是在室内，唯独祭拜月亮公公是在庭院里或者直接在院外。每每这个时候，母亲总会怀着虔诚之心，仔细洗净双手。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洒在庭院里，洒在供桌上。我和哥哥四只小眼睛紧紧盯着供桌上的贡品：一根完整的长长的新鲜的莲藕，一般有三节，甚至四节藕段，藕身白嫩透着月光的润泽，藕段之间立着亭亭的藕枝，简直就是一首生命跃动的诗。 至于为何要用莲藕祭拜月亮公公，或许是应了时节，或许是寄托着对通透与生命力的向往，莲藕孔洞相连，生于淤泥而不染。除了莲藕，还有饱满壮硕的菱角，一口咬下去，软糯厚实；圆圆的月饼，什锦馅的最普通的那种，却承载着一家团圆的期盼；还有盐水毛豆，清香四溢，一入口中，满是秋日清甜的味道。

思绪在盐水毛豆里向远处漫溢。

哥哥去外地上学了，家里只剩我一个孩子。爸爸经常因为工作之由喝得烂醉，或者说他喝酒太实诚，经常被灌得烂醉。每每有酒桌的时候，母亲就坐不住了，尤其月亮一上来，上老高了，还不见父亲的身影。可她又没法去酒桌上去直接把我那醉酒的爸拉回来，于是我就成了我妈的“特派员”，喊完一圈“爷”“大大”之后，我拖起我爸的手就走，“爸，妈今天有点不舒服，喊我来叫你快回家。”三拖两拉之后，我和爸爸终于开始走在月光亮堂的返家的小路上了。一路上，听他絮絮叨叨，那些酒后的言语，或感慨，或唠叨，或搞笑。如今想来，皆是与父亲的美好回忆。

小时候胆子很大，很晚了爸妈还不回家，我就自己做好晚饭，然后踩着月光下松软的泥地，给上夜班的父母送去热腾腾的晚饭，母亲一转头看见我的一刹蓦地一惊的眼神，对我来说是那夜的月光里最欣喜，最期待的。

月亮升起时，我又想我奶奶了。那时，我跟着奶奶徒步前往小红庄——奶奶的娘家。这个名字，至今听起来仍充满神秘。那段路，说远不远，如今开车不过半小时；可在当时，却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中间还须摆一道河。奶奶去小红庄吃酒，总会带上我这个最小的孩子，那时阳阳（我最小的堂妹）还没出生。如今，小红庄的模样以及那里的人们的面孔早已模糊，只记得回来的路上，奶奶的嘴唇一张一翕。小孩子嘛，好奇死了，奶奶不曾跟我说话，这嘴可是一刻也没停过开合，仔细听，又只有风的呼呼声。于是就发问了：奶奶，你这是跟谁说话呢？于是，奶奶便在月光下跟我念叨，谁谁家的新娘不够有礼貌，谁谁家的长辈做事礼数不到。哦，原来是这些个事呢，似懂非懂，好奇的心门关闭了，只管赶着脚下的路。渡口终于到了，幸运的时候，船家正好在等我们，碰得不巧，等到我们跑到渡口时，夜已经很深了，对岸摆渡的人大概早已入睡，于是扯起嗓子喊：摆渡啰！摆渡哦！我一声，奶奶一声。一道清脆，一道苍老的声音交替很久之后，才听见对岸传来若有若无的响动，接着是渐渐清晰的哗哗啦啦的桨下的水流声。 月色盈盈，一块木板递过来，连接着岸与船，我稳健地跳将上去，奶奶紧跟其后，月亮也似喜不自禁。后来读沈从文的《边城》，那月光明晃晃，船一摇一摆的画面，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光，那一刻，世界只剩下我和奶奶。

初中时的我，带着一股野劲儿，我爸那时经常说我是“野丫头”。放学回家，骑着妈妈为我新买的中磅自行车，有男生想超过我，哼，休想。风在耳边呼啸，撩起我的长发，像一匹撒欢的小马驹，能把男生们远远甩在身后。有时，晚自习后，和同路的同学们一拍即合，“走，去东大坝，看亮月子去哦！”旋即，一群人骑着各自的自行车一路向东！到了，邵伯湖畔，东大坝。我们燃起篝火，看火苗在“霹雳吧啦”里向着月光直窜，火光映红了我们的青春的脸庞，月光洒在我们青涩的身影上。如今想来，特别的感动：我的青春里也曾有过如此火苗冲天的瞬间。

月光里的往事真多啊，开下一个口子，它们竞相奔突出来，争着与我相拥，也不分什么时间的次序了。

这边，发烧生病了，一个人慢悠悠地从学校的大门拐出去到一个小门诊部挂水，然后再昏昏沉沉地回学校。月光爱抚地将一份孤独拉得很长很长。应该是高中了吧，第一次离家住宿。

那边，“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和哥哥聚少离多了。没有哥哥在身边的日子，开始举头望明月了，思念疯长的时候，就奔跑。我奔跑，月亮也奔跑；我停驻，月亮也停驻。想看清我那时稚嫩的身影，一晃，不见了。

做老师了，开始在月光下穿梭于各大网吧，寻找逃学的学生；踩着碎石板，急匆匆地送突发病痛的住宿学生去医院，那石板上的月光，帮把我的焦急与匆忙一一记录了。

……

很长一段时间，只觉得月亮是我一个人的情结。直到有一天，和母亲闲聊时，她幽幽地说：“你们上高中的时候，每次放假，我和你爸在外地回不来，想你们的时候，我就顺着亮月子一直走，一直走，走很远很远。”那一刻，我愣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原来，母亲才是真正的诗人，她，话语轻轻的，拨动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弦一根。我这才明白，留守孩子的孤独，在父母那里，是成了倍的。

我的对于那段时日久久解不开的结，一下子松了，开了。

再读“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眼里心中多了几分复杂。人生一瞬，江月何曾等待过我？

百思之中，抬头看“月亮公公”，扬州的月亮不阴柔，不柔弱，他也会老，也会长白胡子。

他会老，因为他见过太多的“长江送流水”；他智慧又慈爱，他不能分身给每一个人，但是会赐予每一个人独一无二的月光里的故事。

扬州的先人告诉我们：月光里的好多故事，有着隐忍的坚韧，阳刚的果决。而这些不来自白日里的规则和约束，完全出自一个人自主本性的深处。

“去靠近月亮，我并不是为了占有月亮，而是为了让今夜的月光映在我的身上。”村上春树站在月光里如是说。

是了，月光是否等待过我不要紧，今夜的月光确正映在我身上。

世界很安静。

有月光的，安静了的世界，我好喜欢。

【作者简介】俞春霞：苏州湾外国语学校语文教师。江苏省扬州市学科带头人，江苏省2020“十佳新语教师”，江苏省扬州市“优秀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苏州市吴江区作家协会会员。曾获江苏省第十六届“蓝天杯”教学设计一等奖，江苏省第十六届“蓝天杯”教学竟赛一等奖。《快乐作文》《课堂内外·创新作文》《作文素材·中考版》杂志专栏作者。在《中学语文教学参考》《中学语文》《语言文字报》《语文教学通讯》等杂志报纸多次发表论文；个人专著《俞春霞教阅读》《世界真好 因为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