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六盘山脚之下,抬头仰望。山势如一条苍灰的巨龙蜿蜒盘旋,直入云霄,在薄雾缭绕中只显露出半截身子,便隐没于云端了。山风挟着凉意吹拂,似乎裹着隐约的呜咽声,恍若历史深处传来的叹息,轻轻拂过我的面颊。我屏息凝神,一种朝圣者般庄重虔诚的心情悄然弥漫心间,我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是一条染满了血与火、写满了生命与信仰的朝圣之路。
山道入口处,“红军小道”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小道蜿蜒曲折,如一条细瘦的丝带缠绕着山体,一级级台阶向上延伸,仿佛直通向苍茫天际。我踏足其上,足下石阶坚硬冰冷,每一块石头都沉默着,似乎正无声地诉说着八十几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翻越。
我缓缓拾级而上,脚步沉重如灌了铅。山风一阵紧过一阵,呼啸着穿过山谷,在耳畔呜咽盘旋,如同无数个年轻声音在低语,在呐喊。我仿佛看见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在1935年深秋凛冽的寒风里,正艰难地跋涉于同一条路径之上。他们穿着单薄破旧的军装,脸上刻着疲惫与饥馑的印记,肩上却扛着枪,扛着信念,扛着整个民族沉甸甸的明天。他们默默行进,沉默却坚韧,每一步都踏在嶙峋的石头上,也踏在命运的刀锋之上。他们踩过的每一寸山石,如今都成了我脚下触手可及的温热历史。
山势愈发陡峭,我不得不时常停下脚步,倚靠着冰凉的山石喘息。就在这喘息之间,目光偶然扫过路旁一块青石,石上竟镌刻着几个字迹:“北上抗日,不当亡国奴!”字迹虽经风雨侵蚀,却依旧清晰有力,如同刀刻斧凿一般,直刺心扉。这几个字,当年由怎样一只颤抖却坚定的手刻下?它凝聚着怎样一种破釜沉舟的热血?我闭上眼,仿佛看见一个面容模糊的战士,在短暂休憩的间隙,用刺刀或石块,在冰冷的岩石上刻下这滚烫的誓言。刀尖划过石面发出的“嚓嚓”声,仿佛穿越时空,在我耳边清晰回响,那声音饱含了决绝,饱含了希望,饱含了无数个年轻生命最后最重的呐喊。
终于登上山顶,一座庄严肃穆的纪念馆矗立眼前。步入馆内,光线骤然暗沉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仿佛在此刻停滞。展柜里一件件静默的文物,如同沉入历史长河中的碎片,无声地发出巨大的回响。
一件棕榈编织的蓑衣,静静地躺在那里,棕丝早已枯槁,颜色黯淡,上面凝结着点点深褐色的印记——那是血,还是雨雪风霜的印痕?我凝视着它,眼前浮现出漫天风雪中,一位战士裹着这样单薄的蓑衣,在六盘山刺骨的寒风中跋涉,蓑衣抵挡不住凛冽,却裹住了一颗炽热滚烫的心。蓑衣无言,却分明在讲述着那场寒冷彻骨的行军里,一个生命如何以单薄之躯,对抗着自然的严酷与命运的狰狞。
旁边,一双小小的草鞋,针脚细密却早已磨得稀薄,鞋底甚至残留着几粒微小却坚硬的砂石。讲解员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这是一位小红军战士穿过的……”我的心猛地一揪,仿佛被那鞋底的碎石硌痛了。一个如此年幼的生命,稚嫩的双脚穿着这样的草鞋,如何能踏过这万水千山的险阻?鞋底那几粒砂石,是来自金沙江畔,还是夹金山顶?它们沉默地镶嵌在那里,如同嵌入历史血肉的勋章,昭示着那幼小身躯所承受的、超乎想象的千钧之重——这重量,足以压垮任何岁月,却压不垮那幼小心灵里萌生的信念。
我的目光最终被角落里一个陈旧的铜制烟斗牢牢攫住。烟斗的木质部分早已被岁月磨得油亮光滑,铜质斗身也黯淡无光,上面深深镌刻着两个字——“念红”。讲解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队伍里一位炊事班老班长留下的,长征胜利后,他每年都要回来,坐在这山头,对着远方,默默地抽上一袋烟……直到他再也走不动的那一天。”我屏住呼吸,仿佛看见那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坐在纪念馆外的山石上,目光穿越重重山峦,望向无尽的远方。
烟丝在铜斗里明明灭灭,升腾起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那烟雾里飘散的是对长眠于此的战友无尽绵长的思念,是血与火淬炼过的、永不褪色的深情。烟斗上“念红”二字,在昏暗中幽幽发光,那光,是思念的微芒,是记忆的余烬,更是信仰永不熄灭的星火。我凝视着烟斗,玻璃展柜映出我的脸,仿佛与那老班长沧桑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刹那间,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顿时模糊一片,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走出纪念馆,山顶豁然开朗。一座高耸的纪念碑如利剑般直刺苍穹,碑身由坚硬的花岗岩砌成,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峻而永恒的光泽。碑体正面,“长征精神永放光芒”八个金色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熔化的黄金,灼灼燃烧,似乎要将那光芒刻进每一个仰望者的灵魂深处。
我肃立于碑前,深深鞠躬。碑座四周,环绕着一圈又一圈的无名烈士墓。墓碑上大多没有名字,只简洁地刻着“红军战士”四个字,像沉默的群星,拱卫着中央的丰碑。我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一块冰凉的墓碑,指尖传来石头的粗粝与深秋的寒意。墓碑无言,山风呜咽。我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滚落,滴落在墓碑冰冷的花岗岩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滴泪,落在此刻阳光照耀的碑石上,却仿佛穿越了八十余载的风雪,落在了1935年深秋那个寒冷清晨的冻土上——那一天,最后翻越这座大山的红军队伍,曾在这里与敌人激战,战士的鲜血也曾这样滚烫地落下,融化了身下的寒霜与初雪。血与泪,隔着漫漫时空,在这块沉默的岩石上,完成了悲怆而神圣的交融。那滴泪,是我渺小个体对浩瀚牺牲最微末的感知与祭奠。
站在六盘之巅,极目远眺。群山如怒涛般奔涌向天际,浩荡苍茫。山风浩荡,吹拂着我的衣衫,也吹拂着历史的册页。当年,衣衫褴褛的红军战士们,正是站在此处,回望来路——那是一条浸透了血泪、铺满了忠骨、由无数年轻生命硬生生踏出来的路。他们目光所及,是刚刚翻越的万水千山,是身后追兵的滚滚烟尘,更是前方未知的征途与心中不灭的星火。领袖那首气吞山河的《清平乐·六盘山》,必定是在这苍茫天地间,胸中激荡着千军万马踏破关山的豪情,才喷薄而出的吧?“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这声音,至今仍在这群山万壑间隆隆回响,如同不息的战鼓,敲击着后来者的心房。
下山时,我再次走上那条“红军小道”。夕阳为蜿蜒的石阶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我一步一回首,回望那高耸入云的纪念碑,它在晚霞的映衬下,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的路标。一级级石阶在我身后延伸,宛如一条用无数肩膀、无数脊梁、无数年轻生命搭成的桥,这桥穿越了八十余载的烽烟,一头连着那惊心动魄的过去,一头连着脚下这片坚实而充满希望的土地。
下到山脚,暮色四合,纪念馆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愈发凝重而温暖,像一座不灭的灯塔。我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高耸入云、渐渐融入夜色的山巅,心中一片澄澈的宁静与前所未有的坚定。六盘山,这座红军长征翻越的最后一座大山,它绝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坐标。它是淬炼信仰的熔炉,是安放英魂的殿堂,更是一座永远矗立在民族精神版图上的巍峨灯塔。那漫山遍野的松涛,日夜不停地诉说着;那纪念馆里静默的遗物,无声地见证着;那纪念碑上镌刻的金字,永恒地昭示着——一种精神,一种以最深的苦难锻造、以最热的鲜血浇灌、以最坚定的信仰守护的精神,早已深深融入了这片土地的血脉,成为支撑我们民族脊梁的不朽基石。
长路迢迢,血沃关山。六盘山,这云梯上的血与雪,早已在时光的锻打中,凝成了我们民族精神穹顶之上最坚硬、最璀璨的星辰。当我们在自己的征途上感到疲惫或犹疑时,请仰望这座山吧——那碑顶的光芒,正是穿透历史迷雾的永恒星辰;他们用骨血浇筑的路标,正指向我们星辰大海的航程。
下山的路,每一步都踏着历史的余温;而前方的长路,每一步都将拓印新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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