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最终在荒野尽头抛弃了我们。我和小小背着行囊，徒步跋涉了不知多久。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铁水，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全身气力，肺叶火烧火燎，渴望着哪怕一丝清凉的风。就在意识开始模糊，脚步虚浮踉跄的刹那，前方地平线上，影影绰绰地浮出了两个村落的轮廓。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瞬间被眼前的景象狠狠掐灭。左边村口，一座形似饭馆的粗陋建筑突兀地杵着。它门口，巨大的土灶里正翻腾着熊熊烈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发出阵阵噼啪爆裂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火中痛苦地嘶叫。更令人魂悸的，是灶旁拔地而起的那座巨物——一座纯粹由粗壮原木野蛮捆扎而成的天梯。它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姿态扭曲着、攀升着，带着远古蛮荒的狰狞气息，直直刺入铅灰色的低垂天幕，如同向冷酷苍穹献祭的森然祭台。仅仅是望上一眼，一股冰冷的寒意便顺着脊椎蛇行而上，冻结了四肢百骸。

目光惶然转向右侧的村子，心更是沉入冰窟。一模一样的景象！同样熊熊燃烧的巨大灶火，同样死寂如坟。两个村落，像是被一双无形巨手同时扼住了咽喉，凝固在这诡异的火焰图腾里。没有炊烟，没有犬吠，更不见半个人影，只有灶火燃烧的噼啪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单调地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小小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挤出细若蚊呐的声音：“我们……今天就歇在这儿吧？”那声音里浸满了同样冰冷的恐惧。我喉咙发紧，想立刻尖叫着反对，想拽着她逃离这活人禁地般的所在。可就在这时，灶台阴影里，一个铁塔般的身影缓缓直起了腰。那是个光着膀子的壮硕男人，火光在他虬结的肌肉上跳跃，勾勒出非人的轮廓。他面无表情，手里提着一把油腻沉重的砍骨刀，刀刃在火光下反射着迟钝的冷光。他那双眼睛空洞地扫过我们，如同打量两件无生命的物品。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当头罩下，仿佛巨石压在胸口，我连呼吸都停滞了，所有拒绝的话被硬生生冻结在舌尖。

他粗糙的手指在油腻的刀柄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目光终于移开，落回那跳跃的火焰。就在那视线移开的电光火石间，积攒的恐惧如同开闸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僵直。我猛地探出手，铁钳般死死扣住小小冰凉的手腕，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破音的颤抖：“走！快走！这不是人待的地方！”

话音未落，空气仿佛诡异地波动了一下。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如同从灶台旁滚烫的空气里凭空凝结出来，毫无征兆地横亘在我们面前！那是个干枯的老太太，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霜与难以言说的焦灼。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小小，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熟悉感。

“囡囡？”她枯枝般的手带着惊人的力量，一把攥住了小小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快！跑！别回头！”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急迫的血腥气，“快跑啊——！”

根本不容我思索这声“囡囡”意味着什么，小小已然做出了反应。她猛地反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指甲瞬间刺入我的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跑！”她只吼出一个字，那声音里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求生欲瞬间点燃了残存的体力。我们像两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惊兽，朝着田间一条布满锈蚀铁丝网的小路亡命狂奔。肺叶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脚下是坑洼的田埂和纠缠的枯藤，每一次踉跄都可能万劫不复。身后，那片死寂的村落方向，恐怖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轰然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虎啸！低沉暴戾，带着百兽之王的震怒，仿佛近在耳畔，能感受到那腥热的气息喷在后颈。

狼嚎！凄厉悠长，充满嗜血的贪婪，无数个声音应和着，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

还有……利爪疯狂刨抓坚硬地面的声音！嗤啦——嗤啦——碎石飞溅！那声音紧咬着我们的脚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次回头，眼角余光都能捕捉到黑暗中急速逼近、闪烁不定的点点幽绿凶光，那是属于掠食者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饥饿的火焰。

风在耳边尖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濒临碎裂的痛楚。身后不断传来沉闷的撞击声、野兽吃痛的怒吼、还有老太太那撕心裂肺、不成调的叱骂与呼喝。是她！是那个枯瘦的身影在燃烧的村落与这嗜血的黑暗之间，用血肉之躯为我们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屏障！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颗投入狼群的石子，在后方奋力地周旋、阻拦、制造混乱，用自己微弱的气息引开那致命的追逐！

正是这用生命换来的片刻混乱，成了我们唯一的生机。就在那腥臭的鼻息几乎喷上后颈，尖锐的利爪即将撕裂背心的千钧一发之际，我们连滚带爬，几乎是摔扑着，终于狼狈不堪地冲出了那条布满铁丝网的死亡小径，一头栽倒在冰冷坚硬的大路上。

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兽吼与爪牙之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碑骤然切断。我们瘫软在地，浑身泥泞，抖如筛糠。肺叶像个破风箱，贪婪地吞咽着冰冷的空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血腥味。回头望去，那条小路已彻底隐没在浓稠如墨的黑暗里，只有远处那两个村落方向，灶台的火光依旧在沉沉夜色中妖异地跳跃着，像两只永不瞑目的、燃烧的眼睛。老太太的身影，连同那舍命的阻拦，一同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再无一丝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