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活了三十年,头一回被一片竹林‘撞’得说不出话。"老王攥着高铁车票,看着窗外高楼像退潮似地矮下去,绿浪哗啦啦扑到眼前的时候,手机信号格突然空了。这个天天在陆家嘴挤电梯的金融男,此刻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张着嘴愣在座位上。
安吉的竹子不是静安公园里修剪好的景观竹,是野的,疯的,碗口粗的毛竹挤满山坡。竹梢头被风一推,绿浪就压到鼻尖前,带着刚剥开嫩笋的腥甜味。竹博园里砍竹的老汉裤脚一高一低卷着,柴刀磨得锃亮:"阿拉安吉人嘛,春天挖笋夏天编筐,毛竹比老婆还亲!"老王伸手摸竹竿,表皮滑溜溜覆着层白霜,阳光从叶缝漏下来,在地上跳着铜钱大的光斑。
夜里民宿的竹影在白墙上晃,沙沙声像谁在翻旧账本。老王突然想起豫园展览馆里标价五万八的竹雕——活生生的竹子,可比玻璃柜里的死物野多了。月光把枝桠的影子投在床头,瘦劲得像八大山人的水墨稿,他盯着看了半宿。
藏龙百瀑的溪水只有十二度,手刚伸进去就激灵一下。上海超市卖的矿泉水要八块一瓶,这儿的溪水,村妇直接捧起来喝。"甜吧?"洗衣的阿姨捶着棒槌,"雪水化的,你们城里自来水比勿过!"水底鹅卵石圆滚滚的,几尾柳叶鱼一闪就躲进石缝。远处光屁股娃娃在摸螺蛳,裤衩漂在水上像朵开败的荷花。老王蹲在石板桥上发呆,黄浦江上跑着万吨货轮,这里的溪水却驮着野花瓣,叮叮咚咚往山外跑。
鲁家村的老院子门楣上,"福禄寿"三个砖雕字已经糊得看不清。八十多岁老太太坐在八仙桌前挑茶叶,蓝布帕子包着头,脸上的皱纹像晒透的橘子皮。"高楼?困觉像停棺材!"她嘬着缺口的粗瓷碗,"还是老屋舒坦,地气接得牢。"墙角柴火堆里钻出只花狸猫,破陶罐种的多肉肥得流油。褪了色的春联在风里哗啦响,红纸屑飘到晒笋干的竹匾上。
山坳里的茶馆是旧木屋改的,梁上挂着一串干辣椒。茶农老陈抓把白茶扔进泥炉:"上海人早上喝咖啡?作孽啊!"茶汤清得像玻璃,入口却先苦后甜,舌根泛起青草香。砍竹老汉晃进来自己倒茶喝,两人聊着今年笋价,炉火噼啪响的间隙比说话时候还长。临走老陈塞来牛皮纸包的茶叶,歪歪扭扭写着"安吉白茶":"勿值铜钿,是个心意。"
回上海的高铁钻进隧道,手机信号满格了。老王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觉得这座城像个精密运行的罐头车间。写字楼里的咖啡要拉花,PPT要改七稿,连沉默都带着计算。他摸出那包茶叶,牛皮纸上还沾着点竹屑。明天早会前,或许该跟同事讲讲溪水里打旋的野花瓣——虽然他们大概会接着讨论季度K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