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天水之际,我仿佛仍能听见渭河奔腾东流的浩瀚声响,它与我血脉中奔涌的湘资沅澧之水,在此刻于我心间悄然交汇。南与北,看似泾渭分明,却在这一场天水之行后,于我心中融为一体。秦人发祥于此,却最终成就于东方,这漫漫东迁之路,不正如同一条民族生命力勃勃奔涌的长河吗?历史的宏大叙事,最终都沉淀在今日天水街头巷尾的细微生活之中。天水,宛如一面古老的镜面,映照出我——一个南方人——对北方的种种想象与误解,最终却清晰地照见了自身的局限:原来,那碗浆水面酸香的滋味,实则蕴含着一种文明在漫长岁月中顽强延续、吐故纳新的生命力。
天水饮食,独具特色,却与我预想中的“秦”之雄浑气魄大相径庭。秦人昔日自西陲崛起,横扫六国,这等壮举,其饮食文化中理应蕴藏着何等磅礴的力量?然而,今日天水,精巧细致,清淡本味,与那开疆拓土的恢弘气势似乎难以匹配。千年的时光流转,莫非秦人东迁后,他们故土的味蕾也悄然发生了改变?这疑问,如同萦绕舌尖的轻柔疑问,久久难以散去。
卦台山上,极目远眺,层层梯田如同碧波般向远方延伸,其柔婉之美,竟与我湘中丘陵的梯田有着几分神似。这陇上厚土,竟孕育出如此温雅的风骨?千载岁月,是否早已将秦人骨血中那份凌厉与粗犷悄然融化,沉淀成如今这浑厚温润?这疑问,如同山间轻柔的微风,拂过我的心头,激起阵阵涟漪。
麦积山石窟的惊世之美,令我叹为观止。栈道悬空,蜿蜒于陡峭的山壁之上,我小心翼翼地攀援而上,脚下木板吱呀作响,低头俯瞰,深谷幽深得令人头晕目眩,心也随之悬了起来。仰望那些石窟,佛菩萨或微笑安详,或静默沉思,千年光阴流逝,他们依然端坐此处,俯视着尘世的沧桑,目光中充满了悲悯与安详。山崖间这微笑与注视,令我这个湘人油然而生敬畏之感,仿佛触及了某种古老而神秘的智慧,既玄妙又庄严。
初抵天水,陇上的风拂过面庞,带着一丝陌生的干燥,与家乡湘江畔常年润泽的空气截然不同。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伏羲庙的袅袅香火。庙宇中香烟缭绕,众人虔诚跪拜,神情肃穆庄重,一片静谧祥和。殿前几株古柏,苍劲挺拔,直指苍穹,仿佛无声地诉说着千年的默默守护。伏羲,这位人文始祖,与我湖南家乡崇奉的炎帝神农,血脉相连,然而此地却呈现出另一番粗犷厚朴的景象。凝视着伏羲塑像,我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熟悉与陌生交织之感,如同久别重逢的亲人,虽面貌有异,但骨肉间的亲情却依然相通。
最后,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一碗普普通通的天水浆水面,竟也让我体会到两种文明的差异与共融。端上桌的浆水面,汤清澈见底,只飘着几缕翠绿的芹菜叶。我习惯性地寻找辣椒,老板娘笑着解释道:“我们这浆水,是芹菜做的,酸香开胃。”尝了一口,一股清新爽利的酸味瞬间滑入喉咙,令人耳目一新。在湖南人眼中,一碗面若无红油,便如同失去了灵魂;而天水人却独爱这浆水的酸香,这独特的味觉体验,如同舌尖上的一场清爽洗礼。我不禁莞尔,这碗面,竟蕴含着如此迥异却又各得其所的生存智慧。 这便是天水,一个让我对北方有了全新认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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